“手掌”七谈之一:诗的触须
——略评辛笛的《手掌集》
·肖毛·
献给诗人辛笛
献给岭南沈胜衣先生
一、海外学者评辛笛
在“九叶派诗人”中,辛笛并不十分突出,这是因为穆旦的辉光太强了。尽
管如此,我觉得,辛笛的《手掌集》(上海书店1988年4月影印,定价1.2元),仍
有其价值。“辛笛本来就是我喜爱的诗人,诗的内容,也多可吟味。”——我的
朋友,岭南沈胜衣先生(以下简称沈胜衣)更这样认为。
那么,辛笛及《手掌集》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如何呢?手中的资料不多,这
里仅能抄录两种,一种来自海外,一种来自国内,且一旧一新。
司马长风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史》下卷(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78年12月初
版)第二十八章“诗歌的歧途和彷徨”中,对辛笛诗的评价并不高。兹将谈及辛
笛的半节全录如下:
辛笛,是与何其芳、卞之琳等同时代的人。抗战时期留沪经商,遂与文坛脱
节,战后恢复活跃。诗集有“手掌集”(1948)。此人洋味十足,有些诗竟放肆
地用英文为题,如“FAREWELL”、“RHAPSODY”为题;但他确有诗才,为聊备一
格,选录短诗一首。
二月
“HT,你喜欢家吗?
——隔院的花开过了墙。”
但我更爱北国春日之迟迟,
看高风下,
晕了酒的月亮安心。
你知道,
当轻马车轻轻碾着柳絮的时候,
我将是一个御者,
载去我的,或是你的,
一蓑风,一蓑雨。
“是的,朋友,二月雨如丝,
——二月的好天气。”
这首诗朦胧不晦涩,清纯精致,有隔帘望月之美。
我认为,司马先生的这些意见是偏颇的;他选中的这首“二月”,既不能代
表辛笛诗风,也不是《手掌集》中的代表作;而且,用英文为诗题,也不是不可
容忍的。
二、大陆学者评辛笛
国内的学者怎么看?近二十年后,在由杨义先生任主笔的《中国新文学图志》
下册(人文社1996年初版,上下册,定价52元)中,对辛笛及“九叶诗派”有了
一种相对更客观的看法:
1947年7月杭约赫(曹辛之)等人在上海星群出版公司创办《诗创造》月刊,
出版……《创造诗丛》十二种;由于内部意见分歧,杭约赫等人另办《中国新诗》
月刊,并发行“森林诗丛”八种,至1948年11月两刊被查禁。……三十余年后由
于他们编选了诗歌合集《九叶集》,而获得了一个迟到的命名“九叶诗派”。这
九位诗人是:辛笛、陈敬荣……杭约赫……穆旦……袁可嘉。
《中国新诗》第一集《代序:我们的呼唤》,可以看作他们的流派宣言:
“我们现在是站在旷野上感受风云的变化。……我们首先要求在历史的河流
中形成自己的个人风度……而我们必须进一步要求在个人的光耀之上创造一片无
我的光耀……”
九叶派诗人……在捕捉对时代的个人感觉中,……构成他们诗神怀抱中的综
合现实、象征、玄学的三弦琴。
这种诗性智慧的形成,当然是与时代的经验,与八年民族解放战争之后对民
族命运的沉思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比如九人中的长者辛笛,在战前的一些诗篇
中带有晚唐温庭筠、李商隐的婉约细丽,那篇诗情非常浓密的《门外》写岁暮天
寒时节“一颗怀旧的心”……是没有呼吸着多少时代的风云的。但是四十年代后
期写《布谷》的时候,却以托物寄兴的方式,展示了……与现实世界息息相通的
心灵世界。
——《九叶派的三弦琴》
这里,作者用温李来形容辛笛“战前诗”的风致,确是恰当,但是,辛笛诗
的特点却不止于此,估计是限于篇幅的原因,杨先生才不及多言吧。下面,就结
合着《手掌集》中的几首诗,试着谈谈我的浅见。
三、《手掌集》总揽
上海西门路60弄43号,一个普普通通的地址。然而,对中国的新诗坛及“九
叶诗人”来说,这个地址又是不平常的,因为它是上海星群出版公司的所在地,
更出版过穆旦等人的诗集。
1948年1月,《手掌集》亦由星群出版公司出版。有趣的是,它既不属于
《创造诗丛》,也不属于《森林诗丛》,尽管“九叶诗人”的许多诗集都在这两
个“诗丛”中。倪墨炎先生在《九叶诗派的诗丛》一文中,曾介绍说:
星群出版社由曹辛之筹办……,1946年春在上海成立的。……在《创造诗丛》
和《森林诗丛》中,“九叶派”的作品约占一半。……没有在两套诗从中出集子
的辛笛,星群出版社单独出版了他的《手掌集》……
——《现代文坛内外》(倪墨炎著,汉语大词典出版社98初版,定价16.6
元)
为何“单独出版”,不是本文要猜测的问题,下面还是谈《手掌集》本身。
《手掌集》是一本“自选集”,共分“珠贝篇”、“异域篇”、“手掌篇”
三部分,略按写作顺序编排;其中,“珠贝篇”的创造年代最早,在1933-1936
年间;“异域篇”约创作于1936-1938年间;“手掌篇”则多半是在1946年创作
的,如《手掌》、《布谷》等。
《手掌集》的后记作于1947年12月,从中可见辛笛对这些作品的意见:
“奥登在1945年出版的诗集冠有小序。他说:……自己过去的作品大抵分为
四类。类一,是不堪卒读的东西……。类二,一些很好的意思,……由于才华短
拙或率尔操觚而糟蹋了……。类三,一些自认为还看得过的篇什,但缺乏重要性。
任何集子无可避免地必以三者为主。……我很喜欢奥登这一段……文字……,我
写了这些年来的新诗,……却大体属于奥登所列举的前三类的东西。”
辛笛的谦逊,由此可见。即便如此,除去显然的缺陷外,集中仍有“一些很
好的意思”,不仅“还看得过”,更有一些精彩的诗篇及诗句。
四、晚唐缠绵——谈《手掌集》之“珠贝篇”
周克希先生在《译边草》(百家出版社2001初版,定价18元)一书的第89
则中曾云:
“王辛笛先生得知我在译普鲁斯特,就要我读读废名的作品。辛老还用诗的
语言给我提了译文的要求:缠绵。”
这里的“缠绵”一词,既表明了辛笛先生对普鲁斯特作品的理解之深,也可
以用来评价辛笛先生的某些早期诗作,如这首写于1933年的《夜别》:
再不须什么支离破碎的耳语罢,
门外已是遥遥的夜了。
憔悴的杯卮里,
葡萄尝着橄榄的味儿呢。
……
从这前半首可知,该诗写的是离别的场面。与谁别离呢?恋人。“耳语”一
词,便泄漏了这个夜里的秘密。
一般来说,在别离前,我们心里是怎样的?与旧友话离时,“劝君更尽一杯
酒”,哀而不伤;与恋人离别,往往却“唯觉樽前笑不成”了。在这首诗中,表
现的就是这种悲伤的情绪。当时,他们喝的是什么酒呢?时代变了,当然不能再
喝老酒,红红的葡萄酒才更得恋人们的亲睐。可惜,由于分离在即,酒的味道竟
然变得苦涩,带有“橄榄的味儿”了。
总的来看,该诗的意境同杜牧的“赠别二首之二”何其相似: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可是,凭着通俗的白话,新的形式,它却成为一首缠绵的现代诗,因此,你
不能不佩服辛笛的“推陈出新”。
除了“晚唐的缠绵”,辛笛诗的另一个特点,是能凭着色彩的对比而营造出
诗的美感,如他在1934年创作的《航》:
……
风帆吻着暗色的水
有如黑蝶与白蝶
……
这两句诗,难道不像黑白对比强烈的,具有艺术韵味的木刻版画吗?
辛笛的诗里,有时还带有一种难得的天真与稚气,如这首《印象》(1934):
流流
蒲藻低下头
微风摆着得意的手
满河的星子
涨得和天一般高
……
读到这里,人是很容易坠入童话的世界,且不愿自拔的。
在这一辑中,沈胜衣比较爱读这一首:
怀思(1934)
一生能有多少
落日的光景?
远天鸽的哨音
带来思念的话语;
瑟瑟的芦花白了头,
又一年的将去。
城下的路是寂寞的,
猩红满树,
零落只合自知呢,
行人在秋风中远了。
这首诗中,也有着古诗词的影子。如,“瑟瑟的芦花白了头,又一年的将
去”,会让人油然地想起“枫叶荻花秋瑟瑟”、“一年将近夜,万里未归人”这
样的唐诗;“零落只合自知呢”这句,很容易让人想起“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
香如故”这样的宋词,然意境已变,情绪也统一了,变得令人感怀与惆怅。诗的
用词虽浅白,但却是值得玩味的,难怪网友沈兄喜欢。
这次重读时发现,除了“承前”,该诗还有“启后”的作用:
北岛的新诗名句“路啊路/飘满红罂粟”,似乎又是从“城下的路是寂寞的,
猩红满树”化解出来的,但意境更阔;沈胜衣在为某报的专栏“书房花木”撰写
《紫荆寂寞红》一文时,将“又一年的将去/城下路是寂寞的/猩红满树/零
落只合自知呢”这几句诗作为引文,可见他对该诗的喜欢程度。
“一生能有多少/落日的光景?”这两句,在Beyond的歌词中也能看到影子,
如《坚持信念》(黄家驹词曲):“一生中可拥有几多/人人期望一刹可拥有最
多”。
可见,凡较有生命力的文艺作品,都是容易互相渗透的。
另外,司马长风先生在他的书里提到的“竟放肆地用英文为题”的《FARE-
WELL》,即为本辑之作,因风格与前述诸诗近似,故不赘述。
五、渐行渐远——谈《手掌集》之“异域篇”
这一辑里,开始出现了一些稍长的诗。可是,辛笛对“长诗”的驾驭能力却
嫌稍弱,这一类诗,往往难以引起人一气读完的欲望,但诗中的某些“炼句”及
更深层的象征意向,仍值得留意,如诗人在1936年作的长诗《休战纪念日所见》
的前四句:
钟声召唤一些人去了
号声召唤一些人去了
他们在白色的花里的
会有着白色的安息
……
这里,辛笛将声音与颜色结合,成功地营造出了一片更广阔的诗境。与其相
比,诗人一年后在伦敦创作的长诗《再见,蓝马店》更好些,但动人的仍只是其
中的一些段落,如诗的结尾及下引的前面数行:
走了,蓝马店的主人和我说
——送你送你
待我来举起灯火
看门上你的影子我的影子
看板桥一夜之多霜
……
这里,词语的简朴,感情的真挚,都是令人惊叹的。比起来,徐志摩的“再
别康桥”反显得太精致,乃至有些做作了。不过,从这几句“白话”里,仍能看
到辛笛难以割舍的晚唐气息,“看板桥一夜之多霜”及全诗中的许多意境(甚至
诗题),显然是从温庭筠《商山早行》诗中化用出来的: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然而,辛笛却将几丝现代气息成功地植入其中了,故很容易引起现代人的共
鸣。沈胜衣有几句对该诗的评论,讲得很好,请允许我将其摘抄于此:
“大学最后日子里点录的那盒《当再见已成为一声客套……》,盒带套纸上
还抄了一句好话,是……《再见,蓝马店》里的:‘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
现代社会,人们对离别已看得淡漠,加上科技的发达,远在天边要见面也有了客
观上的可能,于是,人们说‘再见’已成为不必动心的礼貌、敷衍的客套。但辛
笛这句诗,却在俗世扰扰、客套掩盖了诚挚之时,可喜地突出了‘再见’的心意。
当年我就是怀着这份心情,去向那值得珍怜地回味、却又明知永不会再现的一切,
一遍遍用心地说着‘再见’……明知道有些只恐怕永不能再见到……”
辛笛先生在《手掌集》的后记中,曾借用奥登的话,将自己的诗也分成四类,
其中的一类是“类二,一些很好的意思,……由于才华短拙或率尔操觚而糟蹋
了……”。的确,从该辑的《秋天的下午》(1936年作于巴黎旅馆)中,便能看
到“一些很好的意思”:
阳光如一幅幅裂帛
玻璃上映着寒白远江
那纤纤的
昆虫的手昆虫的脚
又该粘起了多少寒冷
——年光之渐去
全诗的前两句,意蕴难得的高远,可惜,写到后来,境界却渐变狭窄了。不
过,却不能说辛笛将“意思”给“糟蹋”了:不同的诗人,因美学观点及境遇的
不同,在诗中追求的意向也不同。在《手掌集》的诸诗中,它已是极其精致的小
诗了。
辛笛1937年创作的《卖轻气球的人》,开头两句是这样的:
桥上站着你
桥下站着卖轻气球的人
……
可惜,卞之琳的《断章》已是珠玉在前了。
在这一辑里,辛笛诗中的天真分子仍在,虽然其中渗入了一丝落寞与苦涩,
但诗味反而更醇,如《短意》(1937)中的这两篇:
一
有云的天
近来我爱它
歪仰着头
你好吗
三
远灯微火
有喑哑犬吠
夜,你湿一湿它的声音吧
六、旷野感受——谈《手掌集》之“手掌篇”
这一辑里,开篇就是诗人作于1946年的长诗《手掌》。与“旧作”相比,它
有了许多明显的变化。首先,“行气”连贯了,虽属长诗,一气读下去,也不会
觉得太累;其次,如《中国新文学图志》所言,诗人开始“托物寄兴”了;最重
要的变化是,辛笛正在试图凭借此诗,“站在旷野上感受风云的变化”。诗的艺
术感染力如何呢?先读读部分原诗吧:
形体丰厚如原野
纹路曲折如河流
风致如一方石膏模型的地图
你就是第一个
告诉我什么是沉思的肉
富于情欲而蕴藏有智慧
……
洒上一匙清水
你立刻就凹成照见自己的湖泊
轻轻放下你时可以压死蚊蚋蜉蝣
高高举起你时可以呼吸全人类的热情
……
从今我要天天拼命地打你
打你就是爱你教育你
直到你坚定地怀抱起新理想
不再笃信那十个不诚实的
过于灵巧的
属于你而又完全不像你的
触须似的手指
原诗太长,这里仅抄出片断,但由此亦可管窥出该诗的特点。诗中的新奇比
喻及想象力,仍是值得肯定的;全诗的“浑然一体”,对辛笛来说则更为难得。
然而,“寄兴”过多,有时又出现一些浪漫得过火的“豪语”,如“高高举
起你时可以呼吸全人类的热情”,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像口号。而“从今我要天
天拼命地打你/打你就是爱你教育你”这样的诗句,与《尝试集》中的那些分行
的散句又没多少区别了:读来顺口,诗味无几。
至于“直到你坚定地怀抱起新理想”这样“不堪入诗”的词句,显然是强行
“在旷野上感受风云”的结果。因此,从中可以看出,辛笛的“诗的触须”,正
面临着被摧折的危险。反映惊心现实的好诗,不是这样创作出来的。
辑中的第二首,就是《中国新文学图志》中所肯定的《布谷》:
布谷,布谷
你在呼唤些什么
你是说割麦插禾
你是说百姓好苦
……
看,在这里,诗人竟然主动替布谷鸟说起话来!“感受风云”的心情,实在
有些迫不及待了。在这种急躁的情绪下,连诗歌的味道都难保了,又怎能做出好
诗呢?
七、“诗的触须”
《手掌集》的优点,前面已经谈过,这里,再补充几句对《手掌》、《布
谷》一类的“寄兴诗”的感受。
我认为,诗人创作的出发点当然是好的,但这些诗的艺术感染力却不是很高。
也不光是辛笛,除穆旦外,别的九叶诗人的“三弦琴”,多半也没能弹出理
想的韵味来,这大概同他们的这句新艺术纲领有关:“我们现在是站在旷野上感
受风云的变化。”
在诗歌中“综合现实”、“创造一片无我的光耀”,本不是坏事,闻一多、
戴望舒、艾青、臧克家等诗人,在这方面都有成功的表现。可是,要想在诗中反
映现实,需要诗人的身心真正溶入现实才行,像九叶诗人那样,仅仅以刻意地
“站在旷野上感受风云”的方法来“综合现实”,却容易落到“为呐喊而呐喊”
的地步。这样创造出来的诗,艺术效果却未必佳。
现实是在心中的,写诗即是问心——忽略了心,艺术也就背弃了你。
若舍此不谈,从这本薄薄的、仅有45首诗的《手掌集》看,将辛笛的诗比作
一滴圆润的露珠或一叶新鲜的青草,终不嫌过分。所以,如果说戴望舒、卞之琳
等诗人的名诗是“诗的大树”,那么,辛笛的佳什,至少也可以称为“诗的触须”
了。
2003年12月20日~21日12:05写;2004年1月10日12:07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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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篇可以了解了解“九叶派”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