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thly Archives: December 2003

诗学随摘:诗的吟诵问题

诗的吟诵问题

诗的节奏是音乐的,也是语言的。这两种节奏分配的分量随诗的性质
而异:纯粹的抒情诗都近于歌,音乐的节奏往往重于语言的节奏;剧
诗和叙事诗近于谈话,语言的节奏重于音乐的节奏。它也随时代而异
:古歌而今诵;歌重音乐的节奏而诵重语言的节奏。

诵诗在西方已成为一种专门艺术。戏剧学校常列诵诗为必修功课,公
众娱乐和文人集会中常有诵诗一项节目。诵诗的难处和做诗的难处一
样,一方面在保留音乐的形式化的节奏,一方面又要顾到语言的节奏
,这就是说,要在牵就规律之中流露活跃的生气。现在姑举我个人在
欧洲所见到的为例。在法国方面,诵诗法以国家戏院所通用者为标准
。法国国家戏院除非排演诗剧以外,常有诵诗节目。

英国无国家戏院,老维克戏院“莎士比亚班”诵诗剧的方法也是一个
标准。此外私人集团诵诗的也不少。诗人蒙罗在世时(他死于一九三
二年),每逢礼拜四晚邀请英国诗人到他在伦敦所开的“诗歌书店”
里朗诵他们自己的诗。就我在这些地方所得的印象说,西方人诵诗的
方法也不一律。粗略地说,戏院偏重语言的节奏,诗人们自己大半偏
重音乐的节奏。这两种诵法有“戏剧诵”和“歌唱诵”和称呼。有些
诗人根本反对“戏剧诵”,以为诗的音律功用在产生实际生活的联想
,造成一种一尘不染的心境,使听者聚精会神地陶醉于诗的意象和音
乐。语言的节奏太现实,易起实际生活的联想,使心神纷散。不过“
戏剧诵”也很流行,它的好处在能表情。有些人设法兼收“歌唱式”
与“戏剧式”,以调和语言和音乐的冲突。例如:

Tomo’rrow is our we’dding day.

这句诗在流行语言中只有两个重音,如上文“’”号所标记的。但就轻
重格(iambic-扬抑格 xw)的规律说,它应该轻重相间,有四个重音
,如下式:

Tomo’rrow i’s our we’dding da’y.

如此读去,则本来无须着重的音须勉强着重,就不免失去语言的神情
了。便是如果完全依流行语言的节奏,则又失去诗的音律性。一般诵
诗者于是设法调和,读如下式:

Tomo’rrow is our we’dding da’y.

这就是在音乐节奏中丢去一个重音(is)以求合于语言,在语言节奏
中加上一个重音(day),以求合于音律。这样办,两种节奏就可并
行不悖了。这只是就极粗浅说。诵诗的技艺到精微处有云行天空卷舒
自然之妙。这就不易求诸形迹,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了。

中国人对于诵诗似不很讲究,颇类似和尚念经,往往人自为政,既不
合语言的节奏,又不合音乐的节奏。不过就一般哼旧诗的方法看,音
乐的节奏较重于语言的节奏,性质极不相近而形式相同的诗往往被读
成同样的调子。中国诗一句常分若干“逗”(或“顿”),逗有表示
节奏的功用,近于法文诗的“逗”和英文诗的“节”。在习惯上逗的
位置有一定的。五言句常分两逗,落在第二字与第五字,有时第四字
亦稍顿。七言句通常分三逗,落在第二字、第四字与第七字,有时第
六字亦稍顿。读到逗处声应略提高延长,所以产生节奏,这节奏大半
是音乐的而不是语言的。例如“汉文皇帝有高台”,“文”字在义不
能顿而在音宜顿;“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堪”、
“是”两虚字在义不宜顿而在音宜顿;“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
好谁看”,“悲”、“好”两字在语言节奏宜长顿,“声”、“色”
两字不宜顿,但在音乐节奏中逗不落在“悲”、“好”而反落在“声”
、“色”两字不宜顿,但在音乐节奏中逗不落在“悲”、“好”而反
落在“声”、“色”。再如辛稼轩的《沁园春》: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溢
,气似奔雷。漫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许,叹汝
于知己,真少恩哉。

这首词用对话体,很可以用语言的节奏念出来,但原来依词律的句逗
就应该大加改变。例如“杯汝来前”应读“杯,汝来前!”“老子今
朝,点检形骸”应读为“老子今朝点检形骸”。“漫说刘伶古今达者”
应读为“漫说:刘伶古今达者”。

新诗起来以后,旧音律大半已放弃,但是一部分新诗人似乎仍然注意
到音节。新诗还在草创时代,情形极为紊乱,很不容易抽绎一些原则
出来。就大体说,新诗的节奏是偏于语言的。音乐的节奏在新诗中有
无地位,它应该不应该有地位,还须待大家虚心探讨,偏见和武断是
无济于事的。

摘自朱光潜《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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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节式诵法甚合吾心,向各位大力推荐!

诗学随摘:乔伊斯论诗与戏剧

乔伊斯论诗与戏剧

莱辛,斯蒂芬说,本来不应该拿许多雕像来加以论述。这种较为低下
的艺术并不能表现出我所讲的彼此严格区分的各种形式。甚至拿文字
,这最高和最偏于精神方面的艺术来说,它的各种形式也常常混淆在
一起了。

抒情形式,事实上是用最简单的语言外衣装扮起来的一瞬间的感情,
比如像在几百年前一个人在看到别人使劲摇或者把大石块运上山时发
出的一阵有节奏的欢呼声。发出这欢呼声的人当时所意识到的只是他
那一瞬间的感情,而不是感觉到这种感情的他的自身。

当一艺术家延续他的这种感情,并把他自己当作一个史诗事件的中心
加以反覆思索的时候,我们便看到从这种抒情的文学中出现了最简单
的史诗的形式,

这种形式再慢慢发展下去,到后来那种感情重心的中心点和艺术家本
人之间的距离便和它与其他人之间的距离完全相等了。这时这种叙述
就不再是纯个人的东西。艺术家的人格也就慢慢渗透到那叙述本身中
去,像一片澎湃的海洋绕着那里的人物和行动不停地流动。

这种进展你在《特平英雄》那古老的英国民歌里可以很容易看得出来
,那民歌以第一人称开始,却以第三人称平做结束。

当那海洋以它巨大的力量在每一个人物的周围澎湃起伏,使得每一个
人物也都具有这种巨大的力量,而且使他或她形成一种正常的可以感
知的美学上的生命的时候,那这叙述便具有了戏剧的形式。

艺术家的人格,最初不过表现为一声喊叫或一种节奏感或一种短暂的
情绪,接着它却变成了流动的闪烁着光辉的叙述,最后它更使自己升
华而失去了存在,或者也可以说,使自己非人格化了。

具有戏剧形式的美的形象是在人的想象中加以净化后再次投射出来的
一种生命。美学的神秘,和物质的创造的神秘性一样,是逐渐形式的
。一个艺术家,和创造万物的上帝一样,永远停留在他的艺术作品之
内或之后或之外,人们看不见他,他已使自己升华而失去了存在,毫
不在意,在一旁修剪着自己的指甲。

摘自乔伊斯《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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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很喜欢,终于敲出来与大家共享,助兴!

一个男人的失落与彷徨(-曼陀罗-)

    一个男人的失落与彷徨
        --我所认识的美国大兵拉蒙

        -曼陀罗-

  “能不能和你谈一谈呢?我好累,帮帮我吧。”电话里拉蒙的声音沮丧而无助

  晚上,我们到山上的啤酒屋去吃饭。整个夏天一直到初秋,德国的啤酒屋总是
最诱人的地方。特别是在德国南部,几乎每个城市乃至每一个小村庄都有自己的啤
酒节和酒窖。夕阳下山的时候,周末假日,这里就聚满了人。一排排厚木制成的长
桌长凳散落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蓝天白云,红瓦尖顶的民居点缀其间,冰凉的啤
酒在陶制的酒杯里冒着泡沫,朋友家人谈着笑着,真是一种无以言传的享受。

  而今天拉蒙望着我的是一双忧郁的眼睛。

  “你知道,我没有人可以讲心里话。”拉蒙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握住他的手鼓励他说下去。我知道,拉蒙是很男人的男人,他生活的宗旨是
永远腰挺得直直的,头抬得高高的,永远不要示弱,他曾经这样告诉我说。我信,
因为我认识的拉蒙就是这样一个人。

  拉蒙是个美国大兵,或者说他曾经是一个美国大兵。

  作为一个反战分子,特别是强烈反对美国霸权政治的我,不曾想到会和拉蒙成
为朋友的。我们认识,因为他是我的舞蹈教师。拉蒙个子很高,是棕色皮肤的中美
洲人,大而深的眼睛,匀称的身材。他的拉丁舞跳得真是一绝,热情洋溢,青春活
泼。他要是带了合适的舞伴旋转起来,绝对令全场的舞迷都黯然失色。

  最初我认识的拉蒙,就是这么一位轻松活跃,引人注目,在音乐的节奏里无忧
无虑的人。

  直到有一天,舞蹈课休息的间隙,我们坐在吧台旁边聊起来各自来德国的初衷
。“哦,我本来是美国驻德国的大兵。”我手里的一杯鸡尾酒几乎打翻在地上。就
在那一瞬间,不能自主的,拉蒙就在我的眼里一落千丈。

  那会儿,正是美国积极制造舆论准备攻打伊拉克的时候。电视广播报纸杂志,
各抒己见,一天比一天更紧锣密鼓地报导着战事的可能性及其后果。德国乃至整个
欧洲的反战情绪激昂,时时有不同规模的反战游行爆发。义愤填膺,忧世忧民的的
老一辈新一辈重新痛悔二次世界大战的教训,力争避免战争,和平谈判。我觉得我
是不屑和拉蒙谈战事的,因为他说“如果战争需要我,如果我被召唤,我会再一次
扛枪上战场的。”

  在我眼里,这是不折不扣的愚蠢。

  当伊拉克战争真正打响的时候,我在美国。美国的电视新闻,就要“步调一致
”得多。你听不到“充数的滥芋”可能会一不小心发出的不和谐音。你的感觉,就
是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不打死萨达姆就不能解救全人类。因而,就是没有联合国
,没有北约的支持,美国人和他忠实的英国夥伴也要坚定不移地发动这场拯救人类
的正义战争。我绝对不是一个政治家,骨子里,也自觉不自觉地刻有“阶级”的烙
印。既没有回天之力,又目不忍睹战争的鲜血淋淋,我只能采取了眼不见心不烦的
态度,一心只读圣贤书。我拒绝了媒介。

  再回到德国,才又一下子被重新卷进了政治的漩涡。美国联军初战受挫,布什
政府竭尽全力争取早日结束战争。

  拉蒙并没有去伊拉克。他还在当他的舞蹈教师。歌舞升平的夜总会里听不到渔
阳鼙鼓。而拉蒙却不失时机的密切关注着战事。

  有一次我们看新闻。画面上全副武装的美国大兵将冲锋枪紧紧地抱在怀里,那
种警觉和紧张清晰地写在脸上。拉蒙叹了口气说:“只有我才能理解他们内心的恐
惧。”

  于是他给我讲他所参加的海湾战争。

  “我想你听了我的故事你才能理解我今天某些令常人不解的行为。我不是说我
是战争的牺牲品,但是战争留给了我今生今世不能磨灭的痕迹。”

  拉蒙随美国驻军20年前来到德国,海湾战争是他被派参与的第二次战争。之
前有几个月短暂的在马塞多尼亚的驻防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太大的影响。“因为
他们怕我们”。所以美国兵在那里以绝对的优势控制着局面。

  而海湾战争,就截然是另外一种局势了。拉蒙强调说,他以为伊拉克的军队是
世界上最勇敢的军队。也许穆斯林的信仰在很大程度上支撑着那支军队的灵魂,士
兵们拼死而战,勇往直前。拉蒙所在的部队曾经有一个星期被围困在沙漠里,每一
个士兵都不能不将自己深深的埋在掩体里。炸弹不时在距离200米,100米的
地方爆炸。有一次他坐起来伸伸腰,一粒子弹就呼啸着从耳边飞过,穿透了后面的
士兵的眼睛。拉蒙说,经历了那一次的狂轰乱炸,他的耳朵就差不多半聋了。

  在伊拉克军队后撤时,联军得以从科威特挺进。一路上他们看到伊军逃兵的尸
体被肢解成六大块(双臂,双腿,头,身),在刺眼阳光下的沙漠上摆成梅花形。
拉蒙开始呕吐,吐得五脏六腑生痛。忽而,视野里又出现一辆被遗弃的坦克,拉蒙
被派去侦察情况。掀开坦克的盖子,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具没有头颅的身躯,脖子
处的断口血肉模糊,直直地对着他的脸,对着青天白日,对着无边的沙漠。拉蒙的
腿一软,从坦克顶上掉下来。

  我看过拉蒙从海湾战争带回来的照片,看到他们成百上千名士兵挤住在硕大的
帐篷里,怀里抱着冲锋枪睡觉。看到他们手拿探雷器小心翼翼地穿过沙漠,一步步
的向前面的伊拉克士兵的掩体摸去。看到坦克装甲车怎样爆炸冒出黑烟,看到火焰
燃烧器如何冲上天空。

  “你别以为我们当士兵的是人,”这是拉蒙的原话。“我们都是畜生,是野兽
。”两个月以后,拉蒙和他的夥伴们见了再残酷的景象也再不会腿软再不会呕吐。
他们把死人的残肢断臂扛在肩上,斜挎着冲锋枪照相,对着镜头咧开大嘴作胜利状
。拉蒙指着照片告诉我说,他班里的一个叫肯的二十岁的白人士兵,把死人的耳朵
一只只割下来,串成一串挂在脖子上跳舞。甚至,有人会为了打一个50美金的赌
而去开枪打死一个无辜的人。“Just for fun.” 他说。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我大骂你们这群畜生!你们难道没有纪
律吗?开战前电视里大肆宣扬,美国军队发给士兵人手一册纪律守则,就连尊重穆
斯林的宗教礼仪也写在里面了,难道就没有约束你们草菅人命吗!

  “对不起,和你说这些。”拉蒙忽然很心虚的样子。“跟你说了,我们不是人
。我们被教育了没有自己的脑子。我们只是工具。当然纪律上写了不能随便杀人,
可是却说了,在你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你可以采用任何手段反击。你以为真的有人
检查你杀人的动机和原因吗?”

  他说,跟你讲实话,我也杀过人。不是很多,也不知道有没有杀死,但是我在
战场上开过枪。你要知道,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我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掉,每一场战
争都是如此,每一个士兵都是这样的命运。

  拉蒙从战场上回来,已经是一个神经质的人。他不断地做恶梦,在梦里大喊大
叫,冷汗淋漓地醒来不知身在何处。他不仅耳朵几乎半聋,鼻道常年堵塞,而且记
忆力迅速衰退。“这是化学武器造成的结果。”拉蒙说“我们好多好多士兵都是同
样的病。”

  拉蒙变了一个人。他开始酗酒,开始动手打他爱的妻子。他自己痛苦,但他不
能自拔。持续了一段时间并对他有所帮助的心理治疗也不能不因为经济的原因停了
下来。美国政府提供给他们这类士兵的费用够生活可是远远支付不了治疗心理疾病
的支出。拉蒙离了婚。在他又一次被派往沙特阿拉伯时,他拒绝了。但是他留在了
德国。

  一直到他认识了佳比,一直到他和佳比一起开了一家舞厅,他才开始了另外一
种生活。但是他仍然听力欠佳,记忆力极差,鼻子永远不通。时不长,夜里还会做
有关战争的恶梦。

  海湾战争过去十多年了,但是拉蒙是不能成为一个正常人了。他说,他生命里
最好的时光在那场战争里湮灭了,他的今生自此被烙上了不灭的痕迹。

  我曾问拉蒙,为什么当兵呢?

  “我没有一个值得炫耀的童年。”拉蒙说。“但是我没有办法选择我的出生。

  拉蒙出生在中美洲一个十口之家。一连生了八个孩子以后,爸爸开始迷上了赌
博。直到有一天,有个陌生人拿了他们住的那所大宅院的房契来令他们搬家,他们
才恍然大悟,爸爸把这所房子当赌注输掉了。从此他再没有见过爸爸,从此妈妈带
了八个孩子艰难度日。

  那年拉蒙5岁。

  不幸中的幸运的是拉蒙被他不太穷的外公看重,外公决定培养他。先把他送到
墨西哥读小学,天宽地宽书读的不出色却玩得开心的拉蒙在墨西哥度过了几年无忧
无虑的日子。又被外公强迫进了波斯多黎哥的住读中学。

  “天哪,我真么能跟他们比。”那些住读学校大都是体面人家的儿女,琴棋书
画无不风雅。拉蒙读书是不行的。他总是属于班里最差的那几个。

  一直熬到了毕业,就想去当牙医,就报名了芝加哥的牙医学院。在那里,他认
识了他的第一个女朋友。

  读了一个学期,读不下去了。拉蒙实在不是读书的人。就有人给他介绍了实验
室里一个空缺。当然不是做研究。于是就要换签证。兴奋而又焦急地回到中美洲的
家里等了七个月的工作许可,还在一边打工,一边给女朋友寄钱,因为她怀上了他
的孩子。

  就在他拿到了工作签证,兴高采烈的回到了芝加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犯了一
个致命的错误,七个月的时间空间,就有人填了他的缺,女朋友已是别人的妻子。

  拉蒙沮丧失望。万念俱灰的他决定回家。回到他那四季常青,热情奔放的中美
洲。这时候他所有在美国的亲戚都出来劝阻,不要为一个女人而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而前程,什么是前程呢?拉蒙是绝对不会容忍和他过去的女朋友还有她当今的新
情人在一个屋檐下吃饭的。正巧,有个在军队里负责招兵的远方叔叔看到了高大健
壮的拉蒙,说,嘿,你可天生是个当兵的料,一定是个好兵。来吧,在军队里你能
学一门手艺。

  拉蒙就这么当了兵。是的,他学了一门手艺,他当了机械师,专事涡轮机的维
护修理。据他说,他是一个出色的机械师。

  但是,他也不能不去前线,他也不能不打仗。因为他是士兵。

  他也就成了今天的拉蒙。

  ……

  我不知道拉蒙给我讲的这些故事里有没有,或者说有多少不真实的成份,然而
我确确实实被他的故事深深地触动了。我不曾想到我会真的在生活中与这样的人相
遇相逢相识,我是说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听他讲那些对我来讲只能在电影里小说中
才可能出现的让我目瞪口呆的故事。我的生活迄今为止都阳春白雪,我信透了中国
哲学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但是拉蒙信赖我。他说他因为当今的职业认识好多好多的人,而我是唯一的一
个让他能推心置腹地讲心里话的人。他说他没有一个值得自豪的过去,他相信许许
多多的人都会听了他的故事而离他远去。但他不能改变他的历史,真实有时候是很
残酷的。

  我平心静气,因为我正感受到对面的高大身躯此刻此时呼出的软弱和求助的气
息。我知道这会儿我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为此我强烈的感到自己的责任。我说,
你讲吧,我在听。

  “我做了很多错事。”拉蒙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决定要开始一个新的生活
,可是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选择。”

  佳比是拉蒙的女朋友,一个看上去娇小赢弱但是很能吃苦耐劳的南美女孩。他
们有一个女儿,共同经营着那家颇有名气的舞厅。

  然而他们的关系这么多年来总是大起大落。佳比不能容忍拉蒙的招蜂引蝶。拉
蒙的后面总是跟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拉蒙么,洋洋自得,当然也并不检点。

  所以他们离了聚,聚了离,谁也离不开谁,可谁也不能包容谁。反反复复,复
复反反。用拉蒙的话说,他们长久地生活在一个怪圈里,无限循环。

  两个月前,他们又一次分了手。佳比独自接手了那家舞厅,请了别的舞蹈教师
。拉蒙么,男子汉大丈夫,只手空拳的离开,说是再去重新找一份吃饭的饭碗,天
无绝人之路。女儿,还是定期去看去带的。

  拉蒙找饭碗的本事有两个,当机械师和教舞蹈。他当机械师的水平我不能妄加
评论,可我知道,当舞蹈教师他可是数一数二。

  拉蒙先是和美军方面取得了联系。伊拉克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如今重建,既
需要钱也需要人。当兵扛枪拉蒙是切切不想再干了,可毕竟当年学的机械师的手艺
还是他的一张王牌。美国方面也还痛快,审核了他的材料同意他作为非军职的机械
师赴沙特营地,并应允了一笔不菲的薪水。

  而另一方面,拉蒙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另辟蹊径,张罗着与一位手里的钱多了
不知道怎么花,就想投资娱乐业的女人谈定了一家娱乐厅,--楼下酒吧,楼上舞
厅,外加展销中美洲的民间艺术品。那女人看好拉蒙多年的经验和精湛出色的舞蹈
水平,憋足了劲儿想要大赚一笔。

  这些听起来都是挺诱人的,应该说拉蒙现在是前途在望。而在这个关口,佳比
让他回去。回家,也回他们的舞厅。

  “我这一辈子都是爱佳比的,也如果我们闹气,吵架。”拉蒙说。“但是我知
道,我们不能再把生意和家庭混到一起。过去的教训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我
们不能再走老路。”

  听起来很理智。

  而佳比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拉蒙和另外一个女人来经营一个新的生意。经历了
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她已经不能再相信拉蒙,她不能这么眼睁睁地把拉蒙交到一个
另女人手里。所以她的条件很简单,要么找一个男的搭档,要么回我们的老店来,
一切如故。

  我说我是可以理解佳比的。你自己做了很多错事,佳比是有理由生气的。她骂
你骂得再厉害,你也要听着,老老实实地听着,唯唯诺诺地听着,也不能在心里有
抵触,因为是你对不起她。

  拉蒙点头,很诚恳地看着我。是的,你说得对。我该骂,我听她骂。唉,我这
一辈子就跌在女人身上,这是毁了我一生的弱点。我怎么就那么没出息。

  拉蒙说,他现在真的知道了,他曾经是多么的无聊荒唐。可是今天他真的是决
定告别过去了。女人不过是过眼烟云,而生活只有一次。他要一个安安稳稳真真实
实的生活。他要一个家。和那个女投资人,他绝对是清白的。他也绝对不会和她有
任何感情上的瓜葛。吃一堑长一智,他怎么也不能从一个女人走向另一个女人,再
又犯一次同样的错误。

  拉蒙同我讲这些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模糊着。

  但是佳比就是不信。她吵她闹。她整整一个周末从楼上骂到院子里,弄得四邻
不安。拉蒙说,他真的不出声地听她骂了,可是他的心里很痛苦。

  他是男人,他是那种自立的男人,他要自己的事业。他拉蒙当兵是好兵,跳舞
是好老师。他浑身勃发着积蓄的能量,他要开辟一个新天地。他要大干一场。可是
为什么佳比就不能相信他浪子回头呢。

  我问,那么沙特那条路有什么不好呢?

  都好,我能赚很多钱。那是很轻易的一条路。假如在一年的合同期内巴以争端
不会急剧升级,假如阿拉伯国家不会联手攻打以色列,那么安全也应该是有保障的
。唯一让我伤感的是,我心里很清楚,我若是一离开便再也不会回德国来了。

  有了那笔钱我可以实现我多年的梦。我会回中美洲去在海边建一座娱乐度假村
。那里是我的家,有我适宜的土壤,气候,我的音乐,我的语言,我的文化,我的
舞蹈。我不会再来德国住了。可是,我的女儿在这里呀,我怎么能让她没有一个名
副其实的爸爸。我的第一个女儿我只见过四次,那是历史的阴差阳错。同样的悲剧
我不能再强加给我另一个女儿了。我要对我的女儿负起责任,不仅仅是金钱道义的
,更应该是亲情和关爱。

  还有,你不觉得我一走了之是一种逃避吗?我拉蒙可是永远头抬得高高的,腰
挺得直直的,绝不示弱的人啊。

  这会儿,他终于用他的大手掩住了眼睛。

  忽然的,拉蒙让我看到了他性格中截然不同的另一面,他的另一种灵魂。

  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描述我的感觉。我慨然长叹命运多蹇,人生坎坷,而人性
即便遭到无情的践踏却仍顽强仍生生不息。我在想,我实在不能评价拉蒙,不能按
小时候玩好人打坏人的游戏规则来把他归入某一类。此刻,我只愿我能在那许许多
多对他不屑一顾的绅士淑女面前给他一点点理解和同情。他很孤独,也如果他绝不
愿意表露他的孤独。

  我默默地向他伸出我的手。

〖岡瓦納傳說〗

〖岡瓦納傳說〗

兩億多年前﹐地質史上二疊紀尾﹐一顆罕見巨大的隕星體撞擊在岡瓦納
古陸南方-現在非洲西南端﹕KAROO﹐一帶遼闊而突兀的地形﹐讓
人浮想聯翩﹐思緒不已……

亙古茫茫﹐一塊巨大的盤石﹐漂浮于冥渺的海洋。
參天的鱗木﹑蘆木和古封印木﹐嬌陽下﹐尸干漫張
東冥的魚長了爪﹐西冥的魚生了翅﹐北冥有魚﹕鳥首昆身﹐
有人稱之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化“鵬”直指南冥﹐奮然翻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大鳥何鳴﹐古木凌雲﹗無限的時間﹐無限的空間。
這是個傳說的世代。傳說從蟲到魚﹐從魚到龍﹐龍到禽﹐
到鳥﹐到鼠﹐到熊﹐到猿﹐傳到人……
這裡以紀代為年月﹐以物種更替為日夜﹐以生命輪迴為呼吸
大地在漫長等待﹐等待一點奇跡和無數新鮮生靈。

一顆流星﹐突然是一塊巨大的隕石自天外猛然闖入
“轟”然一響﹐天翻地覆﹐煙塵蔽日﹐電閃雷鳴﹐
大火吞山林﹐海嘯排天傾﹐酐睡億萬年的火山紛紛甦醒
滾雷連霄漢﹐氣浪摧山海﹐無數射電源聲銳激
地表撕裂﹐涌金沸血﹐草木焦灼﹐龍蛇一派火獄。

天空中巨形蘑菇雲﹐太陽不見了﹐太陽不復再見﹗
野火燒不盡-“焚”-一個不尋常的大黑夜悄悄降臨﹕
熔漿四處傾瀉﹐大海沸涌蒸騰﹐“撼”十級地震
流星雨﹑岩石雨﹑酸雨﹑核雨共砸擊在無情漆黑的夜裡
萬段木林融晶﹐生靈何處尋﹖一幕幕焚場之煙燼。

我怎樣書寫﹐這傳說的一切﹐字符難涵蓋其萬一。
驚魂蕩魄之中﹐有無限詩意。何處覓﹖火電激情之筆
音樂狀其聲﹐畫圖摹其影﹐但怎可比語言真隧﹖
雷與電 – 莊周 – 光之舞 – “火”你一無所有﹐創造萬有﹗
“燦昭昭兮未央”雲中君﹐賜我象形文字以鈞力。

地表昏蒙﹐灰燼一片﹑死寂一片﹐殘枝岩壁冰封。
增冰峨峨﹐飛雪千裡些﹗陰風怒號﹐瘴氣燻天
根在休眠﹐種子在休眠﹐爬虫和軟殼寄軀泥沙中休眠
這裡以紀代為休眠﹐以物種更替為休眠﹐以生命輪迴為休眠
除非硬殼中之種子﹑卵﹐遠超過堅殼意志之生命。

地面轟裂開﹐地面果然裂開﹐呈三五個巨大陸塊。
一塊西﹐一塊東南﹐預備告別原籍-非洲岡瓦納母體﹐
向四維幽冥之域探尋﹐筑山圍海﹐拓全新視野
傳說這就是現今世界的誕生﹐誕生時胎跡還遺留在這裡﹕
眼前-茫茫一片平闊而突兀的地形。非洲啊母親﹗

光芒重現﹐無量金剛石﹑黃金﹐茫茫星海的智慧。
重建家園﹗僥倖復蘇的動物﹑植物們面臨全新環境﹐
搭乘陸地飛行﹕望高山一座座涌起﹐聽地震一聲聲轟鳴
濕海風帶來新鮮雲氣﹑一年四季﹐冰雪孕山川蒼翠
生命如此多嬌﹕千姿百態花卉﹐昆虫衍萬般生機。

轉眼間﹐無數鱗足爬上岸﹐在離離原陸上盡情散漫﹕
有的首尾肆意生長﹐巨“龍”在野﹐山谷為之震顫
有的挺梁刺雲霄﹐有的曲頸鑽海底﹐針葉林巨藻沖冠而起。
一翅剪長空﹐“冀龍”遮天蔽日﹐騰雲霧﹐瞬間凝為雨
萬劍驚魚鱉﹐“鰲”-血刃﹗翻江倒海﹐鼓風造雲。

澳洲飛去﹐新西蘭飛去﹐印度飛去﹐馬達加斯加。
非洲的好女兒﹐歸妹歐亞大陸﹕喜瑪拉雅﹐喜瑪拉雅
南極定方﹐南美定位﹐劃出“S”形水域-大西洋
這裡仍以紀代為年月﹐以物種更替為日夜﹐以生命輪迴為呼吸
茫茫太平洋﹐迷惘如一位異教女奴﹐囿于土中央﹗

2003/12/20

超现实主义的安得列.泊列东(秀陶)

超现实主义的安得列.泊列东 Andre Breton

秀陶

 常听到“人以文传”或“文以人传”的议论,泊氏的诗作,极少有
教人百读不厌,兴致深浓者
。人们阅读或研究他的作品,大多数只是在他的作品中去找寻超现实
主义的印证;该一文学运动的发展情形;实际展现在作品上的状态等
等。总之,作为历史性文献来翻阅的多,作为欣赏阅读的少。就一个
诗人而言,这恐怕是最不乐意的结果吧。
 泊氏一八九六年出生于法国西北部之洛曼弟,幼年事迹少为人知。
早年习医,接触到弗洛依德学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应召入伍,在医
院精神科服役,开始使用精神分析法,即所谓自由联想的方式,不想
竟成为日后自己写作之主要方法。
 一九一五年前后结识梵乐希、阿保里奈尔等人
,为泊氏自医转入文学之始。一九一九年与苏波(Philippe
Soupault)及阿哈共(Louis Aragon)合办《
文学杂志》(Litterature),同年与苏波合著《磁场
》(Les Champs
Magnetiques),该书为全世界第一本所谓“自动写作”之成品。而后
在巴黎从事达达主义,与在瑞士发起此一运动的查拉(Tristan
Tzara)遥相呼应。一九二一年号召成立一指挥及保护现代精神之团体,
其建设性的创意,加速了达达的死亡。一九二四年泊氏发表了超现实
主义宣言(Manifestto
du
Surrealisme),为超现实主义之揭橥。宣言中泊氏详细地阐明了自动
写作的技巧。为了寻求哲学上的依归,数年之间泊氏领导一批超现实
作家,成立了超现实研究所(Bureau
de Recherches Surrealistes)。
 泊氏除了受弗洛依德学说影响而外,同时也受了另一对廿世纪影响
深大的马克斯学说的吸引。因而一度同法国共产党往来,从事实际之
社会改革,直至一九三五年同共党决裂为止。
 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泊氏因一部选集《黑色的幽默》(Antholog
ie de
L’humor
Noir)被法国伪“维宜”政府(Vichy)查禁,乃由马赛港出亡纽约,战
争期间在美为“美国之音”工作。居美时期仍甚活跃,从事组织美国
之超现实派,出版杂志等。
 一九四六年泊氏回法,遭到查拉等人之冷遇,讥其不起而抗战而逃
亡,且超现实之生命已终结
,为共产主义取代。战后巴黎时期泊氏未再结党
,与沙特之存在主义等人也保持距离不相往来,唯于编辑出版,及各
项抗议示威运动仍甚活跃。
 超现实主义经泊氏所作之字典式定义为:“纯粹的心灵自动状态,
以之表现──口头的,文字书写的,或其他方式的──思想之实际的
运转。
全由思想主动,不受理性,美学或道德等左右。
”对于仅只关心文学艺术者而言,这已足够,然而实际上世纪初超现
实主义者之活动,大部份与人类心灵活动,社会之前途等哲学问题攸
关。基于其文艺理论,其文艺之创作几已成为一自然现象,且亦为该
主义极力追求之最高境界。凡阅读超现实主义作品而欲“懂”点什么,
找寻点什么
,如我们所崇尚的“志”之类的玩意,定必大失所望。

  白 鹭 L’Aigrette

 只要今夜太阳照耀
 只要歌剧院里的两个乳房都光滑而照眼
 那末他们对奇妙的“爱”字便有了贡献
 要是磨损的木走道一直铺向山顶
 要是貂鼠投下辩解的一瞥
 对那佩红缎带的僧侣
 自牢房骑马回来计数着所有密闭的马车
 要是我所耽心的河水豪华的回声
 会将我的躯体投掷在巴黎的草地
 为什么珠宝店内不下雨下冰雹呢
 那样春日对我也不致太可怕
 如果我是天上一株树的根
 或者空气中甘蔗的善意
 如果我们让女子们拿背脊骨当梯子踩
 那末美而沉默的你啊你看到什么呢
 在凯旋门的旋转木马之下
 要是欢乐以女子不断的徘徊来带领你
 法律公会内除了阴暗处行人紫罗兰的眼而外不再满是皱纹
 要是赛纳河一臂伸入这全部的早晨我给什么都可以
 而那是任怎样也抓不到的
 我也不想自闭于厅内高而可人的室中
 每夜在那里收听处罚性的电话
 当我离去我向一绺发结也就是炸弹的引线纵火
 那引线便在巴黎的下面烧出一条地道来
 要是我的火车能开进那地道就好了

  不稳的房子 
 Une Maison Peu Solid

     警卫
   是尽职的牺牲者

 长久以来本地居民对烈士街某房屋的建筑方法一直便认为殊不合理。
屋顶尚未完工,漆匠及室内设计者便进去装饰了。新的鹰架日日增加
用以固定摇摇欲坠的门面,路人戚戚不安,乃至警卫员要费尽唇舌去
解释保证。呜呼,他真是命中注定要以生命去偿付他的乐观,昨日十
二点半当工人出去吃午饭时,工程终于垮了,将他埋在一片残砖断堵
中。
 一小孩在悲剧的现场晕倒不久后醒来,七岁的望仔很快便被送回他
父母处。惊吓过度却未受伤
。回家后便立即找他曾踩了上街的滑板车。该小孩只记得曾逃离一手
执木棍大喊“小心”的男子
,其他的事便不记得,仅能凭常理测知了。按救他的人,邻居都认得,
名威廉.阿保里奈尔,据云年约六十余岁,曾得劳工奖章,甚受同事
们尊敬。
 真象何时方能大白?该工程之设计及承造人皆在逃,至今下落不明,
群情甚为不安。
 
 译者注:此诗之人名自是虚构,望仔原像L’Espoir希望之意。阿保
里奈尔去世时尚不足四十岁,我们无法确知为何要在此处出现。

  灰烬的吸墨纸 
    Le Buvard De Cendre
 给 Robert Desnos

 群鸟将觉得厌烦

 如果我忘记什么

 在海上摇铃下课吧
 忧郁的琉璃苣我们该叫作什么呢
 我们开始在试卷上求答案
 求出一只女人的手容得下多少泪水
 1. 尽可能的少
 2. 一只中号的手

 当我揉皱这星光报纸
 当不灭的肉体彻底地占领了顶峰
 我则隐居于浮克昌斯的小屋内

 红心王的密令

  向日葵 Tournesol
给 Reverdy

 在夏日完成了旅行的女子经过中央市场*时
 她踮起脚行走
 失望正在天上扫集它巨大而可爱的百合花
 而手提包内装着我的梦如烧瓶盛着盐
 只有上帝的乾妈才去嗅的
 麻痹□出如雾
 在吸烟狗咖啡屋*
 赞成的反对的都刚进去
 谁也看不见那个年青女子除了歪眼而外
 我是在同硝石的大使夫人
 还是同黑色背景上的白色曲线叫作思想的交往呢
 纯洁的舞会*正兴高彩烈
 栗树枝头的灯笼着火燃烧
 无影的女子在变化桥*上跪下
 心居街*的调子已不似往昔
 良夜之约终已履行
 旅游的鸽群迫不及待的亲吻
 都落在陌生女子的乳上
 突出于完美意义的轻纱之下的
 巴黎的心脏处一农庄正欣欣向荣
 而它的众窗望向银河
 但却无人居住于其中除却时而的不速之客
 多是以比鬼还忠实而闻名的
 有些如那女子看来像游泳样
 也带来点恋爱的本质
 她便将他们埋入深心
 我是一点感觉力也没有的小卒
 蟋蟀仍在成灰的发中鸣唱
 有一夜在唉甸玛色*的铜像附近
 给了我理解的一眼
 泊列东,他说:通过吧

 *所有这些地方都在当时巴黎Les Halles市场附近,步行可达。

  老是第一次 
 Toujour Pour la Premiere Fois

 老是第一次
 几乎认不出你
 夜间某时刻你回到同我的窗成一角度的屋子
 一全然想像的屋子
 就在那儿一秒秒地
 在完整的黑暗中
 我期待那迷人的裂缝再现
 那表面的也是我内心的
 唯一的裂缝
 我愈接近你
 实际上
 那陌生的房门前的钥匙便唱得更多
 那儿你独自在我面前出现
 首先你全然与光亮结合
 那廉幕难以捉摸的角度
 便是我在格哈斯附近的路上黎明时瞪视的一畦茉莉
 斜斜的一行女子们正在采撷
 她们的后方是光秃的技条垂下的黑翼
 前面则是T形方块耀眼的光芒
 廉幕清晰地升起
 所有的花纷然回来
 唯你支撑过长的时辰直到入睡
 你彷佛能够保持不变
 除非我永不同你相会
 你装作不知我正注视你
 奇怪的是我不再有把握说你知道
 你的懒散给我的眼带来泪水
 成群的解释围绕你的每一个姿势
 那是蜜露的猎取
 廊前有摇椅树丛中有垂条搔拂你
 在洛列得的罗得丹街店铺的橱窗中有
 两支可爱的腿交叉在长统袜中
 在一株大而白的车轴草中脱力而出
 常春藤中绿的梯子滚出
 有
 当我在绝望中溶解而靠向
 你出现或缺席的悬崖时
 我的关于爱你的
 秘密之发现
 老是第一次

香 烟

在整理法国诗人简介时,看到这一篇不错,有点卡门歌剧中烟
厂女工轮唱那一段的如雾如醉之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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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 烟
1.绪 论

生命有如一支香烟,

炭渣、烟灰和火

有的人匆匆吸完

有的人细细品味

—曼纽尔·马查多(ManuelMachad)
《安达卢西亚之歌》(Chants Andalous)

我在本书中的目标是要赞美香烟。
当然,这不等于是要鼓励吸烟。不,我绝无此意。不过我也不想劝阻别人吸烟。
即使真的想这么做,我也不会直接站出来这么说,也就是说,为了劝阻而劝阻。事实上,
这正是本书的结论之一:公开指责吸烟通常都无法达到预期效果,甚至经常造成与初衷相
反的后果——反而强化了吸烟者的这一习惯,或者使不吸烟的人开始吸烟。对许多人而言,
在吸烟这件事上,劝阻恰好是一种保证他们继续吸烟的形式。而对另外一些人而言,这可
能会促使他们开始吸烟。
我的这番结论提供了一种当然的说法,光知道香烟有害健康是不足以使一个人下
决心戒烟的。烟草对人体健康的危害,早在十六世纪末期被引进欧洲时,就已经是众所周
知的事了。十九世纪早期以来,人们就知道,当把微量的纯尼古丁注入老鼠体内时,立刻
会导致老鼠的死亡。凡是吸烟的人,最后都会在身体日渐损伤的信号中,感觉到烟草传递
的这种可怕信息。事实上,每个吸烟者都会从第一次点燃香烟的激烈效果中,直觉地体验
到烟草的毒性;而且也会从第一根烟的第一次吸吐之后,每天验证自己的这种体验。但是,
知道了香烟的有害效果,通常不能成为任何人戒烟或拒绝吸烟的充分理由,而是变成了知
道香烟有害而开始吸烟或是坚持吸烟习惯的绝对先决条件。
确实,如果香烟真的有益健康,反而很少会有人去碰它。这种论点可能值得商榷,
但事实上是可能的。这种推理还确认:如果香烟有益健康,它们就失去“超凡”的意境了。
吸烟并非不能给人正面的美感,但由于充满康德所说的“消极的快乐”,这股迷
人的力量使吸烟变得“超凡”。这种快乐是一种邪恶的美,由于暗示了某种永恒而成为无
可避免的苦涩的快乐。香烟当中所隐藏的无限滋味,恰恰蕴含在吸烟者很快学会喜爱的“难
闻”味道上。香烟因为它的“超凡”,基本上拒斥了所有基于健康和实用观点提出的争议。
警告痛君子或吸烟新手吸烟的危险,只会更有力地把他们引到深渊的边缘。在那里,就像
置身于阿尔卑斯山美景的游人一样,他们会被每一口吞云吐雾所带来的细腻而壮烈的死亡
恐惧感深深慑服。香烟不好,这就是香烟为什么好的理由——不是好,不是美,而是“超
凡”。
戒酒协会很久以前就发现,为了执行内心或外在权威发出的强制性指令而采取的
简单意志行动,以期达到使酗酒者戒酒的目的,效果实际上极其有限。一个人可以不断对
自己发出“不要抽了”的自我提示,结果恰好为激发吸烟成盛的想像提供了助兴的效果。
任何习惯都不断地对自己说:“你有足够的自制力可以随时戒除它。”其实,相信自己可以
停止,正是持续下去的先决条件。
一次又一次地只管说“别抽了”,一方面却又继续吸烟,成为伊塔罗·斯维沃的
小说《芝诺的告白》中激发主人公精神生活的主题,即:享受欢愉的痛苦。他终其一生都
在奉行一个虚幻的信仰:“我抽的是最后一根烟”。事实上,这“最后一根”总是变成“另
一根”,变成“最后的一根”香烟系列中的一根罢了。它们合在一起形成了芝诺矛盾重重
的故事架构。作为他并非英雄但却庄严奇特的一生的里程碑,吸烟和戒烟标示着时间的流
逝与他生命前进的不同阶段。反复地尝试戒烟,导致了一场无所事事不停吸烟的人生。直
到小说的最后一章,芝诺已垂垂老矣,才发现了智慧的治疗方法。
要介入这一难题,一种修正的,或许也是更矛盾、更虚伪的策略是必要的:避免
刻意劝阻吸烟者去达到戒烟的目的。本书并不打算指责吸烟,因此也许会产生一种正面的、
否定吸烟的效果。情况也许会是,读了本书颂扬香烟在社会文化方面的益处、对职业及自
由的贡献、对人类生活提供的慰藉、对效率的促进、给吸烟者生命带来的邪恶的美之后,
吸烟者会对他们的习惯产生一个新的视角。视角的改变有时会激励人迈出第一步——这可
能是使戒烟成功取得关键性突破的一个先决条件。
不过,要想戒烟,需要的将不只是视角的改变,还需要点别的东西。例如,你必
须积极地与它发生接触,承认对它的喜爱。也许只有当某人开始爱香烟时,他才能戒烟,
他会深深地被它们的磁力所吸引,并且对它们的贡献深为感激,从而终于领悟到,戒烟后
失去了多少,以及寻找香烟提供的完美的诱惑与力量的替代品的心情有多急迫。
本书的前提是,香烟虽然对健康有害,但却是一项伟大而美丽的文明工具,也是
美国对全世界的一项令人骄傲的贡献。从这个观点来看,戒烟行动不仅应被视为一种对生
命的肯定,而且,由于生命不只是存在,戒烟行为更应被视为一种哀悼的状态。如果戒了
烟,你就必须为生命中失去某种极端绚丽的东西或人而哀悼,像为一颗星星的陨落而悲伤。
写这本书赞颂香烟,是我为戒烟而设计出来的策略,我也的确坚决地做到了。
因此,这本书就成为一曲为香烟而唱的颂歌,同时,也是一曲挽歌。
这个时候在美国赞美香烟,并不是件简单的差事。我们正处于周期性的压抑时刻,
此刻,由清教徒精神所延续下来的文化,将它歇斯底里地谴责吸烟的种种限制强加于社会
之上,在公共卫生的假面具之下通过道德判断予以立法,同时扩大监管的权力及检查制度
的范畴,以达到对自由的普遍箝制。目前,对香烟的所有歇斯底里的围剿,与美国历史上
其他激烈的反烟草(antitabagism①)时期如出一辙,而与美国历史上需要进行大规模动员
的时期形成鲜明的对比。例如,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香烟不仅被视为生存的必要凭借(泊
尔兴将军「General Pershing]写到:“它们对于军队就像食物一样重要。”),而且还是生命
幸存时的慰藉,因为幸存可能是短暂的。在战争和经济萧条时期,吸烟不仅被视为一种娱
乐,而且由于人类在患难与共中需要相互慰藉的缘故,也几乎被视为一种本分。
香烟也被视为一个人成熟可靠的标志。在那些时期里,吸烟是被欣赏、赞美以及
鼓励的。无论何时,当社会需要更多的战士(无论是否身穿军装,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时,
对香烟的看法就会改变。吸烟不仅变成令人赞美的,而且是爱国的。本世纪二十年代,第
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后,有些反烟草人士勇敢地在印第安那州重新展开了他们的活动(同
样的团体在十八世纪九十年代的胜利,使二十六个州明文禁止了公共场合吸烟),他们被
起诉的罪名是——叛国罪!
美国热爱香烟的历史,在目前这种氛围中,正被忽略,或甚至被抹煞了。早在哥
伦布将烟草带给充满渴望的欧洲人以前,烟草对这片大陆所做的贡献,就已经造就了一句
美国人自己可能早已忘却的著名口号,这句话过去经常被引用:“烟草就是美国人。”
(TObacco is American)。正是美国人詹姆斯·B·杜克(James B.Duke,1856-1925,
美国烟草大王。——译者注),使得吸烟成为全球的普遍现象。他给予全世界一种原先只
有特权阶层才有可能享用的东西,即比埃尔·卢维(Piere Louys,法国作家。——译者注)
1896年所写到的“一种全新的享受”(une voluPtenouvelle),一个现代欧洲文化在享乐的
知识上超越了古代文化的唯一的关键性进步。①
智力上的良知,至少要求我们去探寻让·考克托(JeanCocteau,1889-1963,法
国艺术家,写作包括诗、小说。戏剧和电影,作品有诗集《好望角》、小说《调皮捣蛋的
孩子们》、剧本《爆炸装置》等。——译者注)所称之为一包烟的“强悍的勉力”的来源
何在。身为幻觉派艺术家的考克托,在一篇如烟线绕的序文中以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写道:
“一个人绝不能忘记,这包香烟,取出烟卷的仪式,打着打火机点燃它①,穿透我们的鼻
子吸入喷出的奇特烟雾,已经通过自己强大的魅力诱惑和征服了这个世界。”②考克托此
处暗示了香烟在世界各地所具有的普遍诱惑力,这是穿越每个时期、横跨每种文化背景的
力量。无论一种文化的价值是多么富于宗教狂热,以及它的风俗习惯有多奇特,任何社会
都曾屈从于香烟的危险吸引力,屈从于香烟的美所带来的致命诱惑,以及那种火热的风险。
世界上所有国家的人民,只要获得吸烟的权利,就没有不吸烟的。
人们也许会满怀希望地设想:带给世界烟草和香烟的美国,可能会成为第一个禁
烟的国家,虽然不一定是第一个尝试禁烟的国家。然而在十九世纪末,人们就已经预言了
吸烟即将告终。所以,现在要预见香烟寿终正寝,也许还为时过早。更可能的情况是,我
们正处于禁止吸烟与鼓励吸烟、压制与放松的循环运动的最高峰,这种循环在二十世纪的
美国已重复了若干次。这就表明,我们可能要移动到另一个方向上了。
目前,总人口中的特定族群里吸烟率剧增,而总体上吸烟人口正在缓慢下降,
处在这样一个经济与社会危机的环境里,反烟运动将会遭遇什么命运呢?
不过,假设吸烟行为会从美国消失(尽管极不可能),我们会失去什么呢?试想,
数十亿人在将近一百年间已经吞云吐雾般地消耗掉数以万亿计的香烟,这里面一定有些至
少是可以明显觉察到的益处。如果明天全世界宣布终止吸烟,不仅作为实用物质的香烟可
能消失(即使大众健康方面的收获会做出补偿),而且吸烟带来的某种独特经验也会随之
消失。也许只有当吸烟行为消失时,我们才能真正发现它在我们的社会想像中,在它所创
造的神话、梦想、慰藉与振奋中,在人的直觉与形象魅力中所占有的地位。
我们是不是需要写一篇对香烟的告别辞?
按照考克托的说法,吸烟的仪式性扭力“已经征服了这个世界”。这个带军事意
味的隐喻含蓄地暗示了吸烟的两个主要诱惑:冒险与美丽。这两者永恒的同盟关系,在两
个最受欢迎的法国香烟品牌——高卢(Gaulises)与茨冈(Gitanes)——中显示出来。所
谓“强悍的扭力”,部分地体现在香烟盒上的士兵与吉普赛人形象里。“强悍的魅力”这种
说法,在一个法国人听来就是“强大的慰藉”的同义词。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
1821-1861,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代表作有《恶之花》。——译者注)的
名诗《烟斗》(Ia Pipe),突出地表现了这一点,它“迷惑了‘吸烟者’的心,而且治愈了
吸烟者疲惫的精神。”波德莱尔赋予吸烟一种女人之美,它的惊艳与诱惑具有诗意的魔力,
它们能安慰并取悦心灵,使精神复苏,并赋予人勇气。
法国诗人保罗·瓦雷里(Paul Valery,1871-1945,法国著名诗人,代表作有《海
滨墓园》。——译者注)将他的一卷诗集取名为《勉力》(charnes),希望赋予这些诗以神
奇的力量。通过文字的运用,诗人希望自己的诗产生一种远距离变换现实的效果。他想要
召唤“卡门’(car-men,拉丁文中“诗”的意思,尤其是指一种吟唱诗,中文音译即“卡
门”。——译者注)。瓦雷里是一位热烈钟情于香烟的男人,每天要抽六十支烟,他也许早
已想到了吉普赛女郎卡门(Gypsy Carmen)的诱惑,她是文学作品中第一个与香烟连结在
一起的人。
当比才(Georges Bizet, 1838-1875,法国十九世纪著名作曲家,歌剧《卡门》
的作者。——译者注)的吉普赛女英雄遇见她的士兵爱人唐·何塞( Don Jose)时,她是
西班牙塞维利亚一家烟草工厂中的卷烟女工,这些卷烟女工在剧中第一幕就是从烟草工厂
里出场的。卡门之于塞维利亚,并非机缘巧合,因为塞维利亚乃是十九世纪烟草业的中心,
甚至可能是欧洲制烟业的发源地。这个城市以其巨大的工厂闻名,工厂雇用着成百上千名
女工。她们大多数正当青春年华,穿着简陋,在充满烟草味与汗臭味的高温空气中沉闷地
卷着雪茄和香烟,受着烟叶、人体和她们自己不断吸烟所散发出来的恶臭的毒化。她们的
皮肤因尼古丁的污渍已染成令人陶醉的深棕色了。
比才的歌剧取材于梅里美的中篇小说《卡门》(梅里美[Prong Menmee], 1803
-1870,法国十九世纪戏剧家和小说家,其中篇小说成就突出,主要有《高巴龙》、《嘉尔
曼》等,后者即是歌剧《卡门》的故事来源。——译者注)。在这部小说中,唐·何塞叙
述他与卡门最初的相遇,就是从描述塞维利亚的那座烟草工厂开始的:

您一定知道,先生,工厂里随便就有四五百
个女人受雇。她们在一个巨大的房间里卷雪茄,
男人没有得到允许是不准进去的,因为这些女人
几乎是半裸着的,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女郎,当天
气暖和时更是如此。当女工们吃完晚饭回家时,
常有很多年轻人跑到那里去看她们,和她们搭讪
说话。这些年轻女郎几乎没有人会拒绝塔夫绸做
的黑丝巾。那些追逐者想要约她们时,只要弯个
身就可以钓到鱼。
在歌剧中的第一幕,卷烟厂里的女工们下班时“出现了,抽着烟,慢慢地走进广
场”。她们的合唱赞颂着爱恋的召唤,用一种纷杂交叠的句式,吟唱出缭绕的醇香烟雾。
香烟变成她们持续谱写的一首情诗,并且每天不断,形成了她们歌唱的梦幻般的旋律:

甜言蜜语,爱人的甜言蜜语

如烟雾飘散

他们的狂喜,他们的销魂,他们的誓约

如烟雾飘散

我们望着烟雾在空中飘散。
波德莱尔的
( 1848年沙龙》( les SalonS de 1848),是法国文学中最早出现“香烟”
cigarette)这个词的作品之一,其中的字尾-ette,为原来的阳性名词 le cigare增添了一丝柔
媚女性的暗示。这个字,就像香烟这个物体一样,在波德莱尔的文中是出现在漂亮轻佻的
年轻女人柔媚的手指间的,也就是那些游荡于巴黎第九区圣母大教堂附近地区的下层社会
的妓女。波德莱尔走访贫民区时,注意到这些妓女们所持的态度包含一种玩世不恭、沉闷
无聊、充满挫折的美感:“她们疲惫地展示出一种无聊的绝望态度……
吸烟是为了消磨时间。”香烟可以消磨时间,消磨的是用时钟计算的时间,也就
是对生命的一种刻板的、机械性的度量单位。时钟无情的滴答声令波德莱尔在后来的作品
《时钟》(L’horloge)里,对其发出的呓语般的死亡暗示深感震惊。时钟所记录的时刻不仅
是一连串的“现在”,而且是一种减少死亡前所余秒数的死亡预警。突然香烟介入其间,
并且逆转了这股颓势,形成对生命流逝的一次小小的革命。香烟安插了一段时间之外的时
间,无论这段时间多么短暂。
1848年6月的日子里,波德莱尔说他目睹了革命分子(他自己也许便是其中之一)
带着来福枪穿过巴黎街头,对着所有的钟表射击。在波德莱尔的诗意灵感里,吸烟就像我
在接下来的一章里讨论的那样,显然总是与一种念头有关:冻结时间的流逝,并在难以抵
抗的迷人冷漠与消极之中,启动另一种穿透性的特殊时间。
一根香烟为吸烟者代言,就像诗为诗人代言一样。阅读它,你就可以偷听到吸烟
者与香烟之间的抒情对话,而且,这一对话只能在一种大家都接受的吸烟文化密码的语法
和词汇中才能听懂。凭借一支烟,吸烟者得以表演出一段细腻的舞蹈和对话,随着每个姿
势和字眼而起伏。香烟从烟盒中取出并被抽吸,仿佛写下了一首诗,唱出了一首曲调,或
者跳出的一段舞蹈,它叙述一个用空间和呼吸的形象表现力为写作对象的故事。香烟穿着
简洁的纸衣,比粗俗而活力充沛的男人和心理分析家喜爱的雪茄,要更细致、更庄重和富
于个性。吸烟者不知不觉地和香烟跳着一曲探戈,它的美令吸烟者也变得美好,并且汲取
了它的力量。香烟就仿如语言学家所说的“转换字”,就像“我”门)这个字,这个表达
独特自我的字可以普遍地适用于任何一个说话者,因此也可适用于世上的万物。所以,毫
不奇怪,吸烟者操纵着香烟,就像“广这个字,让香烟对自己或者对别人说着自己的故事。
许多艺术家都了解香烟被当成所谓传达创作意图的工具。吸烟体现了一种姿势与
行为的暗示语言,这是我们都已经下意识地熟悉和理解的。比如,电影导演有意识地灵活
运用吸烟的动作来定义角色,推动剧情发展,实现导演的意图。细心的观众早已注意到,
在电影里,你不能只看吸烟,而且还要将香烟当成副标题来阅读,将银幕上的行动诠释成
另一种语言,并被摄影机记录下来,虽然很少加以突出。这个媒体的质感几乎从未成为焦
点,它是用来表示摄影机看见了却从不加以声张的各类事物的符号。银幕中,香烟成为一
个脚注,一段无声的标题或次标题,或某种附属的东西。有时候,香烟与行动的清楚前提
或信号的公开意义相互冲突。假如有人认为香烟不仅是一种道具,而且也是戏剧场景中的
一个角色的话(有时简直是必不可少的角色),那么香烟在电影中的作用将可能更为复杂。
在有些电影中,香烟的出场是如此经常和一贯,以至于自己拥有了一种角色的位置,甚至
是重要的角色,有姿态也有个性,甚至还有声音。香烟主义(cigaretticism)成为生活内容
的问题,我将留待后面一章分析电影《北非谍影》(Casablanca)中的香烟角色时再进行讨
论。在那部电影里,除了英格丽·褒曼以外,每个人都持续、热切而意味深长地抽着烟。
在雅克一亨利·拉第格(JaCques-Henri,latigue, 1894-,法国画家和摄影家,
以抓拍人物著名。——译者注)1980年的静物写生摄影集《手执香烟的女人》(les femmes
auxCigarettes)中,人物和她的香烟之间的对话,成为摄影机镜头明确的焦点。正是香烟
的机智、动人与美丽的语言,构成了女人的姿态,以及她所表现出来的“气质”。这小巧、
看不见的炭火炉,在烟灰和烟蒂之间的小小火光,便是照片上看不见的另一种幽灵或灵魂,
与摆姿势的女人相对应的另一种生命意义,也就是说,用她的身体在自我安排和摆放过程
中的肢体语言,与香烟和香烟尾端的火焰进
香烟不仅仅是一面反映吸烟者主体的镜子,也不仅是一个人夹在手指间的物体,
它本身就是一个主体,一个拥有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的造物。香烟不仅是一首诗,它自己就
是一个诗人,无论字尾是-esse或-ette都无关紧要。我们可以把火光闪烁的烟灰看成一个生
物体的核心,一种带女人味的-ette,或干脆是一个女性化的个体,充满诱惑和魁力的源泉,
令人爱不释手而又无法分心。再者,我们也可以把香烟看成是一个精灵,一尊小小的圣像,
一位小女神,也并非夸张。请各位想想美洲印第安人的风俗就会明白,从伊洛魁族(Iroquis)
到阿兹台克族(Aztecs),都一概视烟草为一个神。罗马人如果生活在今天,他们很可能会
在自己巨大的万神庙里将早上的第一支烟奉为一尊女神。瓦雷里就曾推测:“若他们(指
罗马人)早知道香烟的话,也许会将其称为Fumate matutina(早晨的烟)。”可惜的是,“烟
草是罗马人惟一不知道的乐事。”
人们怎么能使香烟的神性和反吸烟运动制造的香烟妖魔化气氛一致呢?“尼古丁
女士”并不是一位淑女,而是用“邪恶的植物”制造出来的一个“白色的小魔鬼”。在马
萨诸塞州创建反烟草联盟的乔治·特拉斯克牧师这样写道。他在内战前便成功地使波士顿
明文禁止在公共场合吸烟。你也许会问,当美国前公共卫生局局长艾弗瑞特·库相指责出
口香烟就形同“出口疾病、残障和死亡”时(见1989年8月8日的《国际先驱论坛报》),
你怎么还可能相信香烟的美好?众所周知,没有人在第一次试抽香烟时就喜欢上它,也没
有人说过香烟有益健康——至少自十六世纪以来没有过,尽管当时曾有爱好时尚的医生视
香烟为万灵丹,可以和哲学家手中的燧石相媲美。
研究烟草历史的专家经常指出,反烟主义和烟草介绍到西方,几乎是同时的事,
伴随而来的还有反烟运动的全球化。不过,最早对烟草的反对是出于道德层面的原因,而
非医学上的考虑。牧师们从一开始就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一种改变心灵的药物,一种潜在
的麻醉人的灵丹妙药,是某种具有竞争性的慰藉和快乐的来源。虽然对于把烟草引进西班
牙的印第安人而言,烟草是一个神,但对基督教信仰而言,它立刻成为另一种邪恶的万物
有灵说。
巴瑟洛梅·德·拉斯·卡萨斯(Bartholome de las Casas,1474一1566,西班牙神
学家。——译者注),曾于1498年至1502年跟随哥伦布征服美洲大陆,他们俩都是最早
对烟草及其效果虔诚地进行观察的人。在他的《印度群岛史(historia de las Indias)中,他
提供了第一份记录香烟存在的证据,并且以一种高明的先知口吻,明确地预测了未来四百
年里公共卫生中最主要的道德课题。他写到:烟草》一文,’猛烈地批评了他胸臣民热切
沉浸在香烟嗜好

里的恶习。国王写到:“吸烟的习惯看起来非常恶心,闻起来令人反胃,”还会
危及脑部;毒害肺部,而且在吸烟者周围散发出有如来自地狱般恶臭的烟雾。”为此,国
王向瓦尔特·雷列爵士(Sir walter Raleigh)的脖子开刀,后者以未经证实的“叛国罪”嫌
疑被斩首。这位贵族曾驾驶着海盗船肆虐于加勒比海上,将弗吉尼亚烟草偷运进英国。作
为被人憎恨的英王祖先最宠爱的勇士,雷列成了与伊丽莎白时代的十六世纪英国严苛的宗
教观念相对的新娱乐和新观点的象征。①然而,雷列爵士拒绝放弃烟草,而且直到人头落
地时嘴里还含着烟斗。
事实上,曾经有人写到,“没有人比雷列死得更光荣。他在俯身趴向砧板之前微
笑着抬起头,手指在斧刃上抚弄着说:‘这是猛药,但它会治愈所有疾病。”’关于隐含在

这些干草包裹在特定的叶子里,叶子也是干
的,形状就像那些男孩在圣灵降临节时制作的纸
鞭炮一样。在一头点燃后,就在另一头吸。他们
把它吸进体内,接受或吸收它。他们用这阵烟使
肢体沉睡,几乎像喝醉一样。他们因此会说不感
觉累。这些鞭炮,或者我们以任何名字称呼的东
西,他们称之为烟草。我认识一些在西班牙的西
班牙裔美洲人,他们已习惯于抽它们,并且在我
责备他们时承认那是一种恶习,但他们说他们无
法戒掉它。我不知道他们在那里面尝到什么美妙
的滋味。
由于还没有养成吸烟的习惯,德·拉斯·卡萨斯无法欣赏它的魅力。这位道德家
立刻就下结论,认为吸烟就像任何强迫行为一样,无法抗拒对它的控制。吸烟令人麻痹与
沉迷,又能神奇地减轻疼痛和工作的疲劳,那么吸烟一定是邪恶的。但作为一个哲学家,
他还是尝了一下烟草,在这个新的恶习中获得了满足之后,他便声称它甚至口味不佳。伟
大的现代烟草史学家奈德·里瓦尔(Ned rival)承认,没有文章曾经称赞过香烟的口味。
他写到:“事实上,值得指出的是,在烟草出现的早期,吸烟很少被视为一种娱乐或消遣。
至多,编史者只强调烟草可以减轻饥饿、平抚疲倦,并使人麻醉……但他们从没提到过它
口味或气味宜人。”英王詹姆斯一世曾在1604年用拉丁文撰写了《抨击雷列神话中的健康
哲学,以及它与吸烟之间的关联,是本书第三章的中心,在那一章里我会通过伊塔罗·斯
维沃的作品对这种哲学重新做出诠释。
与路易十四、拿破仑和希特勒等暴君一样,詹姆斯一世鄙视吸烟,并且将烟草视
为恶魔。暴君对种植、出售。使用或吸食烟草的权利所进行的压制,可以清楚地从政治革
命、文化革命或解放运动中看到,这些运动总是将争取这些权利置于他们政治诉求的中心。
反抗暴君的历史经常和争取吸烟自由的抗争结合在一起,这种情形的突出表现莫过于法国
和美国革命时期的历史情况。从第一批靠烟草种植在弗吉尼亚落脚的移民开始,到展开反
对英国征税的革命战争,整个美国早期的政治史都是在争取种植和使用烟草的权利和自由
的名义下展开的——即摆脱国家的束缚。
政府总是想要控制烟草的使用,其所持的理由,和第一个制订全国禁烟政策的拿
破仑的理由相似,显而易见是出于课税的动机:既然吸烟是一种令人积习成疾的奢侈,最
贫穷的人也会付钱购买,那么纳税基础会异常庞大。或者,这样做也可能和独裁者的道德
倾向有关,即他们对个人表达自由行为的极端反感。拿破仑与路易十四、希特勒一样,本
身都非常厌恶吸烟。希特勒对吸烟抱着激烈而执著的憎恨,众所周知的例子是,他只允许
墨索里尼成为惟一在他面前破例吸烟的人。第三帝国统治下的德国以及整个战争期间,随
处都能看到写着“德国女人不吸烟”的标语。事实上,对抗的情况非常普遍,只要人们获
准吸烟,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的人是不吸烟的。 吸烟和解放运动间关联的最新证据,从
本世纪以来妇女为自由所进行的抗争行动中看得最清楚。1945年4月,妇女在法国赢得了
投票权,这是在她们自战争以来第一次获得香烟配给的两周之后,这似乎不应是巧合。不
过,她们仅分配到男人配给的三分之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宝贝。”在结论部分,我会
提出一份欧洲共同体国家的健康调查,这份调查表显示,凡是从传统地区和传统社会角色
里获得解放最多的欧洲女人,最可能是吸烟者。这个事实证实了某项怀疑,即当前反烟运
动的部分动力,来源于它隐藏的厌女症或反女性主义倾向。
今天的美国人,像以往一样总是忘记他们自己的历史,突然暴发了反吸烟激情,
竟然以为是他们发明了这股激情。在本世纪初,以及在二十和三十年代,强大的政治势力
就曾与“邪恶之草”进行过斗争。那时和现在一样,以公民健康的名义进行的抗议吸烟戴
上了道德的面具,就像新闻检查官总是借口说某种表达方式或娱乐形式会伤害社会,来为
他们的查禁行为辩护。
香烟的美好和益处,已在美国被压抑和遗忘,这种趋势从含蓄的社会非议到禁止
在国内航班上吸烟的法律都有所体现。在飞机上禁止吸烟,代表反烟运动已延伸到剥夺他
人在压力及恐惧时享受吸烟所提供的慰藉与麻木的自由。许多平常不吸烟的人,会在个人
或公众危机出现时开始吸烟,也会在焦虑感加重需要自我控制时开始吸烟。近年来,已没
有人能在任何地方听到赞美烟草的声音,而在战时人们常常听到对香烟的赞美,赞美香烟
多重的社会心理学价值、文化价值,或者它的美学力量。但时光在落,风水就会流转。
本书预感到目前的气氛会改变,也许就像时装的转变那么温和,是一种循环性历
史发展的模糊过程的转折,但是处在普遍的社会紧张关系的压力之下,也许会非常激烈。
美国并不需要等到一次大灾难发生,才能重新发现香烟的社会益处或者体会到它们对现代
化的杰出贡献,以及重新开始对香烟,这个美国赠送给世界的礼物的眷恋。它可以在社会
需要对其引起的焦虑进行集体控制时,突然以激烈的方式发生。
要唤起一个不同于目前气氛的讨论氛围,我们只需回想曾经赋予一条香烟的价值
即可,例如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一条香烟在欧洲的价值。香烟当时的价值,就
像烟草对弗吉尼亚早期移民的意义,以及稍晚对刘易斯与克拉克(Iewis and Clark,二人于
1804-1806年首次完成横穿北美大陆抵达太平洋海岸的探险。——译者注)的意义,是一
种通用的交易代用货币——“黄金代币”,简直和金子一样好。乔治·华盛顿在写给“大
陆会议”代表的信中说:“如果你们无法送钱来——就送烟草吧。”刘易斯和克拉克将它当
成和印第安人交易的主要代币。在位于法国德兰西的集中营里,告别世界前夕吸一口烟要
花十个法郎,而花一百法郎就可以买两根完整的烟。
这世界只能感激医生精确而持久地提醒众人烟毒的危险,那是他们的工作。但令
人怀疑的是,那份信息传达的激情与益处,和烟草—一尤其是其他人吐出的烟——所代表
的危险非常不成比例。目前,香烟已成为清教禁令的中心或标靶。与过去一样,这些阶段
性的禁令常以保护集体利益免受伤害为名,通过审查娱乐方式对自由进行限制。不过,这
种做法总是令人怀疑到,其实是期望借此增加政府控制或者为了掩盖其他的社会利益。不
久以前,卫生部长才谴责了香烟倾销行为。同一周内,白宫办公厅主任削减了清净空气预
算。全国各地对香烟妖魔化的狂热激情,也许意味着有更弥漫、隐蔽和危险的激情已被释
放出来,直接威胁到我们的自由。吸烟自由应被视为一种自由的重要象征,而且当它受到
威胁时,我们应该立刻看看有什么其他的社会控制也在加剧,有什么其他的对于自由的扼
制已开始实行。一个社会对吸烟自由的态度,可以看做它理解一般个人自由限度的测验,
因为长期以来无论何时何地,这世界总有四分之一到半数的成人对着香烟吞云吐雾。关于
一个社会中吸烟自由和一般自由间关系的问题,很难加以证明。但本书将证明,绝不应将
二者断然分开。
围绕着吸烟的许多矛盾之一是,这个加了双重药剂的药物,既能平静人心又能令
人兴奋,因而受到联邦政府既压制又补助的待遇。当吉米·卡特总统眼中噙着泪水,对一
群北卡罗莱那州的烟草种植者发誓,他绝不会批准删减对他们的补助预算之时,卫生教育
福利部部长约瑟夫·加利法诺(JOSePh Califano)正展开一项斥资巨大达五千万美元的活
动来反对吸烟。本书想要显示这明显冲突之下的一致性——这是“超凡”的概念允许我们
感知的更深层逻辑。在1856年,有一本专门谈吸烟的刊物,叫做《巴黎吸烟客》(Paris
fumeul),它的开卷语即是“吸烟犹如祈祷(…Qui fume prie)。对许多现代作家而言,尤
其是对撰写《田间烟火》(Au feu du jour)的安妮·莱克列克而言:“香烟是我们这个时代
的祈祷。”
吸一根烟的时刻,能让我们在寻常的经验之外再展开一段插曲,能给我们提供一
段集中注意力的时空,带来一种超越的感觉。经由火焰、烟雾、手持的烟卷、肺、气息和
嘴的仪式,吸烟获得了一种骤然的永恒感,足以扭转视线,无论多么轻微和短暂。它还允
许人产生一种超越于自身的沉迷。
反对吸烟的法律在州议会通过了。同一个地方三百年前坐着印第安人,抽着烟。
对他们而言,烟草曾是仪式行为的一部分,整合了个人和种族,以及他们先祖神祗的集体
记忆,这些神是部落起源神话的守护者。当吸烟的宗教尊严被彻底模糊之时,我们就失去
了一种在公众场合祈祷的权利。吸烟的自由也许不能受到与宗教一样的宪法保护,但本书
仍希望探讨吸烟的诸多仪式行为。
为反对吸烟而结合起来的诸多势力,对于他们地位的历史性讽刺,并无太多的感
觉。他们无法了解,他们的行动属于吸烟与反烟之间的永远平行的联盟,贯穿了整个烟草
普世化的历史。似乎不只是检查者,还包括被检查者;不仅是反吸烟者,还有吸烟者,都
需要彼此永远保持敌对,以此作为他们继续存在的条件。
美国的反烟力量,并未成功地禁绝香烟,只是改变了围绕香烟形成的符号价值。
本书在于提醒人们,香烟存在着另一个神秘的方面,这个方面在目前大众异议的氛围中受
到全面的压抑。本书此刻想要把香烟行为扭转到被审判的反面,不但不贬抑香烟,反而去
赞扬香烟,目的并不是要推荐它们或者将它们对身体所造成的伤害减到最低,而是要提醒
人们,即使香烟有许多害处,而且这些害处一直为人所共知,但是香烟也贡献了为社会普
遍承认的益处。这些益处既包括香烟对人类提供的轻松和慰藉,也和它们为减轻焦虑和调
节社会交往所提供的机制有关。它们当然还能促进人们专心致志地工作,因而提高了许多
种工作的效率。
然而,本书的目的并不在于称赞香烟的实用性,而是要称赞狄奥多·德·班维尔
(Theodore de Banville)所赞美的“无用性”。正是因为香烟的无用,才确保了它的美学吸
引力——香烟所带给吸烟者生活的那种高贵、阴沉而美丽的愉悦。这种愉悦是民主的、受
欢迎的,且四海皆然的。它是一种美的形式,是上层社会和大众文化一个多世纪以来认可
及公然赞美的。无论是在散文和诗中,还是在静态或动态的影像中,正因为香烟的美学意
义受到如此广泛的承认,使得本书可以严肃地对待香烟,并把它当做现代性产生出来的最
有意思、最重要的文化产品之一。我们将会看到,这就是比埃尔·卢维的《新式享乐》(Lauolpt
nouvelle)一书女主角所持的立场。卢维引诱读者探索香烟在最谦逊及最困苦的情况下所
激励出来的美好生活,更别提在最优雅精致的情境中的生活了①。然而,香烟在个人生活
及社会交流中所发挥的复杂功能,目前正遭到被强加的消极价值的压抑,以至于给吸烟者
带来了羞辱,迫使他们延宕吸烟的喜悦,并逐渐掩藏起这个习惯。吸烟过去曾是一种反叛
的行为,现在却成为一种罪恶的诱因。在反烟者们看来,反叛和罪恶总是与吸烟心理连在
一起——一种破坏烟草禁令的暴力形式。这样一来,香烟总是和犯罪划上等号。本书中的
许多内容都指涉到开始吸烟的情况,它们在传统上往往与偷窃或违法乱纪连在一起。
如果有人想赞美香烟,他会发现很难采用一种有说服力的说词。香烟是琐碎的、
肮脏的东西,不值得哀悼。在目前的氛围中,吸烟已遭玷污和丑化,几乎不可能对它的优
点和缺点给予适当的讨论,一提到香烟就会使人想到激烈的消极含义。在这种情况下,就
需要用夸张法了,这种修辞方法可以将它的对象提升,大幅度地超越其真正的特质,对着
靶子的上方射击。这样做不是要借夸大其词而行欺骗,而是要让真正的价值,那些未得到
充分评价的真相显现出来。②夸张法的效果在于,夸大往往能传达真相,这是依据一种射
手们非常熟悉的原则,有时候要刻意对着靶子上方射击才能命中。当前,若有人想称赞香
烟,不能不采取口是心非的策略:你只能过度赞美香烟,希望读者听见这夸张法的过分之
处,不拒绝这种放肆,而会将已遭到无端贬抑但更接近其真正价值的事物还其本来的面目。
将香烟夸赞得远远超过它的价值所需要的想像力,可以让人衡量出香烟的价值已下跌了多
深。称香烟高贵,就好比树立了一个标尺,人们可以由此断言它不是深不可测的。伊拉斯
漠(Erasmus,1466-1536,荷兰人文学者,曾编订《新约全书》希腊文本。——译者注)
着手写《愚人颂》时,就已经发明了这种修辞策略。
要完成这份工作,一个作家需要一段时间的沉思,因为他无法创造一种赞扬已遭
受谴责和蔑视的事物的语境。斯维沃小说中的叙述者芝诺,面对着同样的困境,他的以祈
祷开始的日记写道:“不知如何开始呼唤与我手中这根香烟雷同的所有香烟的支持。”(Non
so come cominciare etinvocol’assistenza delle cigarette tutte tanto somigliantia
quelle che ho in mano)吸烟的沉思总是伴随着写作。作家们,像斯维沃的芝诺,手上总是
既握着笔又夹着烟,交互做着奋笔疾书和吸烟的动作。奈德·里瓦尔在《烟草:时代之镜》
(Tobacco, mirror du temps)中,重新塑造了持烟坐在案前写作者的旧日情人形象,他们
头上的每个烟圈都包含了一个他们挚爱的人的影子。香烟使作家在吸烟时获得灵感,能够让他
唤出所爱者的形象,并且以文字的流露来体现——这种沉思传统可以一直追溯到佩脱拉克(Pe
trarch,1304一1374,中世纪意大利最著名的诗人和学者,擅长史诗写作,代表作有《非洲》
和《论对世界生活的蔑视》。——译者注)。香烟本身是一个女人——这个词,这个概念,以
及被认同的相关事物,从它的源头开始,就有一种特定的阴性属性,写十四行诗和长诗赞美它
阴柔的现代之美的诗人从来不缺。
写以香烟为主题的颂歌,今天已经很难想像。虽然朱尔·拉弗格(Julek拉倒e,
1860-1887,法国象征主义诗人,“自由诗体”的创始人之一。——译者注)曾在1881年
写过一首《香烟颂》(In Cigarette),其中一再重复的最早的一个隐喻,便是把香烟比喻为
美丽而危险的女人,或“漂亮轻佻的年轻女人”(fondtCS),或“轻佻的年轻女缝纫工”
( grisettes),或是“波希米亚女人”( Bohaennes)。①赞美香烟就像制作一束“恶之花”
(Fleu‘ du Inal),这束花的美并没有产生满足的美感和宁静,而是产生了困扰的、威胁
的愉悦。它提升了原本不应该被吹捧的东西(如果称赞一定意味着赞美好的或值得称赞的
东西),无可避免地成为一种为了战胜读者的伪善而设计的姿态,因为读者的带有公益倾
向的良知蒙蔽了真相。拉弗格清楚地知道那危险、丑陋和可耻的东西具有违背常情的扭力。
本书第二章《何为香烟》中,类似香烟概念或观念的东西要先经过定义,这需要
一位哲学家和一位诗人的帮助。这个定义来自萨特在《存在与虚无》(L’etre et ieneant)
中对香烟的思考,以及狄奥多·德·班维尔所著的婚姻》(CigaretteS)一书,这是这位诗
人在世纪末出版的一部诗集《巴黎的灵魂》(L’ame de Paris)中所收录的一篇作品(该诗集
是他一生致力于高蹈派诗人理想的终点站)。在本书第三章《超凡的香烟》中,这种美物
的本质经由阅读诗句而被唤起,它的“超凡”性在诗中受到赞扬和描述,回应我们在康德
的《判断力批判》( Critique Of Judg-ment)中的对“超凡”的分析。在第四章《艺话
的悖论》中,我将对伊塔罗·斯维沃的伟大小说的第一章进行仔细读解,那一章的标准英
文译文是《最后一根香烟》(Thelast Cigffette),但在意大利文中只是简单的“香烟”(II fu
-mo)。这本小说假借治疗备忘录的形式,由一名吸烟者自己写出吸烟者的案例史,依据
的是自我心理分析的模式。叙述者芝诺并不追忆他儿时最早的记忆,而开始谈的是他的第
一根烟,进而产生他所谓的“吸烟分析”(fumo—analy-sis)。兰诺的吸烟写作治疗法,以
非常严格的方式提出了“健康”概念的问题,因为在许多人看来,这个词的意义是不言而
喻的,这就预先决定了我们这个社会对香烟利弊的认识。兰诺经由重新检视一段不时受戒
烟之举折磨的生命,来使我们重新思考吸烟和健康间的关系。他发现,真正健康的条件不
是生命,而是死亡——这个结论令他重新诠释恶习、寄生虫和疾病的价值。
女人可以是美丽的,而一个吉普赛女郎则是超凡的。对尼采而言,茨冈人的典型
是比才笔下的卡门,她是地中海 激情的命运体现,超越了理查德·瓦格纳北方迷雾笼罩
下的严肃心灵。尼采在《都灵通信》中评论Lbt的音乐时好像在描述卡门本人:“比才的这
部音乐对我而言似乎是完美的。它进行的方式是用一种精致的引诱,轻柔而顺畅。它是亲
切的,丝毫不令人窘迫。所有好的东西都是轻的,神圣的东西总是举步轻盈。这是我的美
学理论的第一原则。这部音乐并非态度恭谦,它富于装饰性,而又宿命。然而,它仍然是
一个种族而非个人。它是丰富的,也是精确的。”尼采解读比才音乐时所用的语言,立即
使人想到梅里美原作中叙事者所赋予卡门这个角色的品质,歌剧剧本便是依据这本原作创
作的。卡门第一次出现,就带着不祥的惊人美貌,同时也是第一次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一个
接受别人的香烟并抽起来的女人。本书的目标之一就是要提出,围绕着卡门的神话般魅力,
是与她隐含在吸烟行为中的美这一事实息息相关的,香烟在她这个角色被创造出来时,正
被引进玩世不恭的法国。
在第五章什门的魔性》里,在讨论完梅里美的故事与比才的歌剧后,我们要转向
另一个邪恶的女性形象——答莱丝·德克罗,弗朗索瓦·莫里亚克(FranciS Mauriac。,1885
—1970,法国著名小说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爱的荒漠》、《蝮蛇结》、《黛雷丝》等,获
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译者注)的小说中阴郁高贵的女巫,她给自己中产阶级丈夫喂
食毒药,目的是要将他从无可救药的自以为是中唤醒一次。莫里亚克称她为“圣拉居斯特”
(Saintelacuste),一个为尼禄皇帝调制毒液的药剂师的神圣化身,以表明她应该代表的负
面性超越(萨特认为这个说法似乎太精确了)。在这本小说中,苔莱丝·德克罗一天抽三
包烟,几乎没有一页不提到正在抽自己的或别人递过来的香烟,无论是燃烧着的或已经熄
灭的,喜欢的或讨厌的。这本小说中的每一根烟都有意义——在生活中也许并非如此。阅
读苔莱丝·德克罗的故事将会了解吸烟的文学密码,这些密码被解释为具有自己的传统、
规则及语法的有组织的话语。
和香烟有关的热情与风险,由卡门和唐·何塞这对悲剧的情侣形象,也就是吉卜
赛人和士兵所象征。他们双双成为第五章和第六章椭圆形的双焦点。他们神话般的爱情至
今仍不衰于世,靠的便是两个最受欢迎的法国香烟品牌——茨冈(gitanes)和高卢
(Gauloises)。这两种品牌都创立于1910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其中茨冈被视为第
一种“现代”香烟,口味清淡而包装精致。高卢原先被称做荷兰奶牛(Hollandaises),后
来因为和一个同名的外国品牌出现争议,这个法国牌子便改为现名。香烟的包装是强调爱
国主义的蓝色,是一次大战时法国士兵制服的颜色——李日山脉(vosges)的蓝色。稍后,
包装盒上设计了一个高卢头盔,周围是连续的环形。
第六章通过对香烟出现在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到(想像的)第三次世界大战间的六、
七部伟大的战争小说的角色分析,来探讨香烟在战争中的位置。香烟是每个军人的至交,
因为它带来了慰藉,舒解了饥饿与疲倦,提供了消遣,并且在苦战中激励了勇气。雷马克
(Erich Remarque,1898-1970,德国小说家,后加入美国籍。——译者注)的《西线无
战事》一书,是许多二十世纪创作出来的战争小说的范本。由于这个原因,也由于香烟在
其中扮演了如此核心的角色,它成为检视和理解其他小说的经典杰作。
香烟可以消磨时间。波德莱尔写到,女人“用吸烟来消磨时间,带着东方人听天
由命生命观的消极”。这种东方研究者的毁谤(并非所有东方人都是宿命的),也许来源于
法文中已成陈规的比喻,如“像土耳其人一样吸烟”。它在波德莱尔给这些女人展现“消
极”所赋予的“超凡”价值里,获得了夸张过度的补偿。在他的价值系统里,吸烟成为一
种带有纨绔作风的英雄主义,一种超越自负的粗俗形式的胜利,一种跨越了群众欲望和恐
惧的压力的升华。对狄奥多·德·班维尔而言,香烟所引致的消极,是野心的反面,和诗
意的表现紧密相关。本书的第七章《时代之风》,也可以称为“但我不吸入”。它探讨每个
吸烟者的模糊的乌托邦追求,即:获得香烟的所有快乐却没有丝毫中毒的后果,仿佛在一
部电影中或经由一面滤镜观看吸烟者。
情况显示,只要和香烟有关,事情就不那么简单。香烟在许多方面都是二元对立
的不断重复。它们会既加速又减慢脉搏跳动,它们既能镇定又能令人兴奋,它们既是令人
幻想的媒介又是集中注意力的工具,它们既庸俗浅薄又深沉,既是士兵的又是吉卜赛人的,
既可恨又可口。香烟是一个残酷而又美艳的情妇,也是忠诚的伴侣。香烟所提供的冲突牲
快乐特质,既是感官的也是美学上的。它们在社会及文化价值上的二重性,是它们对人类
所引起的心理效果的结果,形成令人惊讶的反差。斯维沃创造的兰诺,便是一位可以思考
香烟所有丰富矛盾的现代大师。
马查多(Manuel Machacdo,1874-1947,西班牙诗人。——译者注)的小诗(已
用作卷首引言),力言生命有如一支烟。本书的主要目标之一,便是要思考隐藏在那个隐
喻之中的可能性。隐喻在传统上便是经由我们已知的事物用比较的方式来说明未知的事
物。如果我们认真看待马查多的隐喻,我们很快就会了解,任何东西想要成为生命的隐喻,
它本身就必须是浩瀚的、深奥的和神秘的——不论它通常看来似乎多么琐碎、肤浅和为人
熟悉。知道生命有如一根烟,也许只能回答某些生命的问题,但它从香烟人手,开启了我
们对现实生活的无限思考。隐喻应该提供的答案,隐藏在本书所欲探求的新的奥秘里。因
此我非常注意那些允许我们反驳马查多立论的时刻,在这些时刻里,并非生命有如一支烟,
而是一支烟重于真实生命。班维尔对“真吸烟者”的绝对态度十分倾倒,因为这些吸烟者
中的“顽主”,以极其优雅和训练有素的方式,把每一个清醒的时刻都用来吸烟,例如,
在喝两匙汤之间吸烟。他甚至想像,在做爱的间歇时刻也吸烟。
班维尔欣赏这个习惯的绝对无用性。尽管他不希望为它付出代价,但他也认为,
在吸烟所促成的高度冷漠中,有一种艺术生活最高形式的形象。毕竟是他给予这个世纪这
句名言——L’art pour l’art(为艺术而艺术),波德莱尔在证明这句话的时候,将它作为
对抗文化功利主义的武器。这个公式的自我重复,与它所宣传的美学意识形态一样,显示了
这些吸烟“顽主”冰冷而光辉的外表。波德莱尔指出,这些“顽主”永远生活在一面镜子面
前,其完美的自制乃是出自于对自我的无限内省。在波德莱尔看来,“真吸烟者”属于马
查多所说的“另一些”快乐的少数,这些人品味着香烟,给予生命以美学的证明:

生命有如一支香烟,

炭渣、烟灰与火。

有的人匆匆吸完,

有的人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