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thly Archives: September 2003

谈谈卢梭(三)

卢梭晚年,与朋友聊天中不时提到《乡村卜师》(Le Devin du
Village)这是创作过的六部歌剧中最成功的一部。自己编剧谱
曲,一七五二年十月十八日在丰丹白露剧院,为国王御前献演
,也是该剧的首次演出。国王得知剧本及作曲者均为卢梭,很
是高兴。之后该剧在巴黎广泛流行,由一七五三年到一八二九
年间,共上演了近四百场。

作品虽然有模仿性质,剧中充满神秘、轻松、活泼的调子。

下面是一段英文简介:

Devin Du Village, Le (The Village Soothsayer)

Jean-Jacques Rousseau, Intermède in one act. 1752.
Libretto by the composer.
First performance at Fontainebleau on 18th October 1752.

The love of Colin and Colette, disrupted by the intervention
of the nobility, is mended, largely through the intervention of
the Soothsayer.

Rousseau’s work reflects contemporary interest in the natural
man, while also offering the Paris Opéra an alternative to the
tragédie lyrique in the Querelle des Bouffons, the quarrel
between those who favoured the traditional French form and
those who preferred Italian opera buffa. Rousseau’s piece
offers a French version of the latter, while endowing the continuing
pastoral convention with some philosophical and even political
justification.

对自己一生的作品,他最津津乐道的就是这一部。并且说:那
些反对他的人永远也写不出这样一部作品。

无独有偶:

一七六八年,莫扎特十二岁时所作的歌剧名作《巴斯蒂安与巴
斯蒂安娜》(Bastien und Bastienne),完全以卢梭这部《乡村
卜师》歌剧为蓝本,同时他还用德文改写了卢梭的一篇楷模歌
剧,脚本是夏尔*西蒙*法瓦尔(Charles Simon Favart)的。

《巴斯蒂安与巴斯蒂安娜》是莫扎特作的第一部德语小歌剧(
Singspiel in einem Akt),轻松的咏唱加上对话,此种风格直
接影响到后来德语歌剧,也导致他后期的作品如《后宫诱逃》
Die Entführung aus dem Serail (K. 384) 和《魔笛》Die Zauberflöte
(K. 620).

虽说莫扎特是天才儿童,但卢梭与他歌剧的师曾关系是很明鲜
的。前述的只是风格,下面谈谈题材。

法国的民主思想影响了一大批作家,其中博马舍(Pierre-Augustin
Beaumarchais)写的“费加罗三部曲”,由罗西尼谱成《塞
维亚的理发理》(这是罗西尼的最佳作品)。另有一部就是由
莫扎特谱曲的《费加罗的婚礼》Le Nozze di Figaro。

《费加罗的婚礼》被许多音乐家认为是歌剧中的极品。我只想
说,此部歌剧担当的思想意义和艺术成就,与卢梭留在历史上
的伟大身影,堪可比拟。

另的我也不会多说,总是有感而发,就说这些吧。

提个建议

玛雅能否每天早晨,或前一天晚上,准备一两锅新鲜咖啡,让
来客闻着新鲜又有味。这咖啡小屋,老板娘不招呼,谁来招呼
?况且,老板娘脸上不舒服,新老朋友们也坐不住。

煮一锅咖啡不难,难的是每天都做,象麦当劳、DONKIN DONUTS
一样;当然,有星巴的样子更好!其实,喝咖啡也就只是作作
样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宇宙之大,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并不多
,能形成交流的更是少之又少,象海子说的: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如果路边有一家咖啡店,如果一家咖啡店就叫玛雅咖啡。如果
玛雅咖啡里没有新鲜咖啡,或者店主人不在,行人不由地会一
声叹息。唉!

读海子《黑夜的献诗》(崔卫平)

真理的祭献
—读海子《黑夜的献诗》

作者:崔卫平

在现代,抒情诗已经越来越成为一种稀有元素。因为抒情是一种“自然流露”(华滋华斯),“流露”即意味着倒出、溢出,抒情诗本质上是这种赠送和给予。即便是面临各种混乱,它也具有能够凌驾或超越于种种混乱之上的一个本性,或者说源泉。源泉就是能源源不断地流出,抒情诗是在靠近源泉的地方并且为它所注满。一篇抒情诗或一个抒情诗人,都有它们自己的一个源泉,不断溯源而上而又顺流而下,便形成了抒情诗的所有活动。而现代人恰恰是源泉堵塞,是情感干涸和内心缺少水位,本雅明曾说:“波德莱尔面对的是读抒情诗很困难的读者。”中国的情况也越来越是这样。

海子是中国当代最优秀的抒情诗人。纵览他洋洋大观的诗篇,其中最令人震惊的元素便是他的抒情。这也许是他本人没有意识问的。(在某处他曾表达过自己“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但不管他的本意如何,他的抒情的声音是他众多声音中最唆亮、最尖锐的一种,是他被传诵得最远的声音。他的源泉是什么?他从中汲取又从中释放的根源是什么?让我们通过他那些优秀的抒情诗中最优秀的一首来寻找它。

《黑夜的献诗》

–黑夜的女儿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
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粮食取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草叉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
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
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
从黄昏飞入黑夜
黑夜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冈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称之为“黑夜的诗,”将这首诗的身份表达得很清楚:“献” 是献出,是捐献.捐赠,是将什么带到什么之前。这里暗示着一股涌泉的力量。实际上,人们祭献的对象也是人们从中汲取的那种东西,所赠之物正是从祭献对象身上分有的,因此,“祭献–倒出”的过程,也是一个返回、被纳的过程。祭献神是向着神的返回;而这同时也是神本身的溢出和自身返回。祭献是黑夜也返回到黑夜中,在黑夜的杯中吸饮,同时是黑夜本身的涌起、涌现。“黑夜”与“黑暗”又不同,“黑夜”是有可能性的,它包含着闪闪发光的东西在内。副标题“献给黑夜的女儿”是一个小小的自身破坏,它把“献诗”庄重、神圣的含义引向不太庄重、非神圣的情诗。“女儿”是柔性的,小而具体的,在这个方向上可以使所捐之物更柔和、更真切,更像是从人的舌尖上涌出的。
“黑夜”是什么?黑夜不是白昼,它是白昼的背面,不为人们的目光所熟悉、所习惯。它令人感到陌生、神秘、捉摸不定。因而包含一种否定,意味着经由否定而分离出去的那种东西,是一个“它”。跟踪这个“它”的人,必定也是分离出去的,换句话来说,是在心灵、情感上经受了分离、分裂的人。没有一个内心和谐并与环境和谐的人会首先选中黑夜。那些进人黑夜者是被驱入者,是一些漂泊的灵魂。因此,“黑夜”一旦被“说出”,某种残酷的心灵解体已经发生。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已经被分离出去的黑夜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它仍然是不安的,焦虑的,它还在运行,运转,寻找着自己的道路,尽管它实际上并没有路径可循。它只是飘。这一回它升往天空。但这是危险的。一方面,天空何其遥远,路途何其漫长,这几乎是一条自杀的道路。另一方面,它又不得不忍受进一步的自身分离,上升即是脱离,脱离原来的地面,脱离刚刚安顿好的地方。沿着上升的道路,所留下的是一路带着余温的空缺。在这个意义上,上升即断裂。这种断裂的意味在一个“遮”字中充分呈现了。“遮”是拦住,挡住,在这里是“一分为二”。它即是黑夜的断裂,也是光明的断裂,升起的黑夜将“光明的天空”分作两截。光明在这种分离中急速地下降,沿着刚才黑暗上升的道路滑下。如果把这个场面按一般说法称为光明和黑夜的交战的话,那么,在一阵无声而激烈的前沿上厮杀之后,空中出现的是一些黑的和白的断柄残剑,交战的双方同时遭到折断。上升亦是一种失败,上升的道路亦是失败的道路。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大地”是一个承纳,它原本具有承纳的含义。但这是“贵凉”的大地,并且是“丰收后的荒凉”,因丰收而显得更荒凉。在它上面,曾经上演过春华秋实的戏剧,曾经轰轰烈烈,富于绚丽的色彩,此时却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是被荒置的,寒冷的。它搏斗过,如今也已失败。因此,这么一个大地本身亦是不稳固的,是充满危机和焦虑的。它与荷尔德林的“大地”不同。荷尔德林的大地是“神性的大地”,是以神性作为它的内在尺度的,荷尔德林是在神性的大地上漫游和歌唱。海子的大地是自然的大地,是脆弱和无力自救的,或者毋宁说它是一个固体的黑夜,同样经历着难以弥合的分离,经历着没有归宿的漂泊。从上下文来看,“大地”的出现是在一开始上升之后的返回,是沿着与上升相反的方向进行回溯,回到地面、根基上来,但这个根基自身也是不牢固的,它仅是一个想象的、不可靠的虚假承纳。因而只有黑夜是永恒的,是目光所及唯一遇见的对象: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第四句是对第一句的强化和加深,语气上更尖锐、更突兀、更决断。尤其是“你内部”,让人感到防不胜防。从字面上看,它首先是对大地的一次猝不及防的深入和侵人,是大地瓦解的声音,但是又不仅仅是有关大地的。“你”在海子那里始终是个难读、难解的谜。“你”是谁?一个“它者”。然而这个“它者”不是身外的,它是从自身内部分离和分裂出去的,并且还在不断分离和分裂,不断令“我”本人也感到惊讶和陌生。“你内部”也可读作“内部的你”,是自己身体内“异样”的血。广而言之,“你”是所有那些从自身分离和分裂出去的东西,包括大地的,作者本人的,以及读者的。它突如其来的出现,其实也是早就等候在那里的。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你”的身份仍然是游移不定的,它的意义在于构成与“我”的对立,并且这是一种内部对立。第二小节的前两句,在继第一小节垂直方向上的升起和下降之后,出现了水平方向上的回流。实际上,它们是对于前面出现过的视觉场景的倒置,将它放到水平的视线上,也是对于它的重复和叠加,同样的危机仍然在上演。“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同样的漂泊,同样的徒劳,正如黑夜和天空一样。海子的心中总有两股相反的力且在拉倍,它们拚命地在争夺他,拥有他。他处于这两种力量的争斗、冲突之中,实际上,是处于激烈的自我冲突,自身分裂之中。对于个人来说,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无所归宿。一般的无所归宿或漂泊,作为个人,仍然可能是完整的、统一的,他只是找不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而在这里,“身”和“命”本身即是分裂的,身首异处,哪怕在自己身上也找不到一个统一的东西。因此,漂泊不是漂泊在某条道路上或只身在漂泊,而是无数的“我”(也是无数的“你”)同时分散在所有的道路上,在同一时刻既“经过这里”,也经过那里,经过那些尚叫不出名字来的许多地方。哀痛出现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又回到了垂直的方向。此二句字面上简单、迅疾,它是重锤,是无名泪水的突然涌现。“天空一无所有”,这其中有一种撕心裂肺的东西。“天空”也是一个“根”,一个目光驻留的场所,而它归根结底是一场失败,那么,人的生命作为扎根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在它的底部,也是一无所获,也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失败。人的命运就像天空的命运,仅仅是作为遥远的背景,仅仅是各种力量的消长、抵消和没有结局的转换,“一切死于中途”,海子在另一首叫做《泪水》的诗中写道。这里出现的场景是非常富于张力的:一边是高高在上、广大无边的“天空”,一边是飘泊在旅途中的小人影“我”,在这种紧张压力中,“我”的情感得到一次放射性的呈现。

接下来的部分,垂直在继续–海子即属于那种垂直生存、直上直下、不受世俗羁绊的人–不过这次彻底换了一个方向。不是以天空为中心,而是更深地投往大地,向着大地内部更深、更紧张地旋落。相同的事件在前面出现过,但这里扩至一倍。与上两小节主要以“上升”的主题相反,这里出现的是“下降”的主题:天空被砍去,大地从其内部得到呈现。仿佛诗人一笔写下了两首诗,下面讲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粮食取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该小节的首句“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从结构上看,是向着开头的一次回复。这是海子常见的做法,采用前面已经出现过的某句诗行,作为下面某一小节的开始。这种歌唱的形式,民歌中用得最普遍,古典音乐里叫做“水磨式推进”,哲学上又把它称之为“自我缠绕”,对海子来说,这是一种经济、简单的手法,可以将他往返的、放射性的痛苦得到一种限制和有节奏的表达。

“取走了”的这个“取”字,也是一种放射性的词素。“取”是“拿”,“拿走”,并且是把原来放在某处、实在的或造成实在的东西拿走,把……从……里面取出来,而这东西本来是作为核心存放在那里,因而“取走”所造成的是空虚。“取走”是一种分裂。“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粮食取走了马”,是大地的分裂,大地的痛苦。“取走”被“取”得远远的,分裂出去的东西再也不返回。大地被抽空了,抽干了,所谓“留在地里的人”,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揭示这种抽空的存在,揭示被抽空之后所留下的空缺。他们是一些沉默,不会发声的影子,像回忆,痛苦的永远留在那里的记忆。

“埋得很深”意味着一股永远下坠的力量,仿佛黑暗的地心深处有一种吸引力,一种召唤,深不可测,深不见底,它是可怕的地狱、深渊,永远没有一个底部,永远不存在一个依托,因此。也不存在走出它的可能。大地永远走不出自身,它是如此悲惨绝望,被取走而永远下沉是它永恒的宿命。

“草叉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回到了阎王的眼睛”

这是一处燃烧的内心火焰。“闪闪发亮”意味着有另外的东西,照见另外的东西。而它们只有用内在的眼睛才能够看见。“稻草堆在火上”烘托出了一个隐秘、暗藏密室。“谷仓”是海子经常爱用的一个比喻,它便是这样一种密室:它是封闭的,也可以说是囚禁的,但这种囚禁的内部意味着打开,密闭的同时意味着出行,黑暗聚集之处也正是光明升起的地方,如同种子的内部潜伏着一束光,肉体的深处埋藏着一个心灵,子夜的前头正是光明的吐出。黑暗的谷仓是有可能性的,它太有可能性,它因痛苦而富有,又因富有而痛苦,即所谓“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然而既然是富有的,也可能是被剥夺的,既然是即将打开的,等待在它前面的,也可能是进一步的封闭的囚禁。闪电骤然升起,也意味着它倏忽熄灭。因此以“太丰收”一下子滑到“太荒凉”:

“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丰收即是一种死亡,种子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尸体,在任何生命之上,都凌驾着一个更大的意志–“阎王”,它掌管着一切生的生,死的死,生的死和死的生,在它面前,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其余一切都是徒劳,哪怕是内心的火焰,内心的光亮,它们未必不是一种盲目,是更深的埋葬,是埋葬得更彻底。“阎王”读起来有些生硬,正和他本身的出现是生硬的一样。海子的“阎王”是土地的主宰和归宿,一切从土里生长出来的东西都要复归到它那儿去,它是中国的靡菲斯脱。

至此出现的这四个小节是可以拦腰截成两段的,其中土地的故事比天空的故事更为具体,更为实在。实际上,它们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穿插。这就是海子的故事。一方面,他努力接近天空,接近遥远的空中的光明。另一方面,他对大地更熟悉、更了解,他自己是从泥土中生长起来的,土地的丰收、喜悦,它的徒劳、失败以及黑暗,都曾经流进了他的血液,长成了他的身体,他对它们念念不忘,因此,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在转述两种语言,讲述两个不同的主题。他的许多诗其实是他本人的精神自传:既向往天空又投往大地。他离去前的那批最好的抒情诗始终是他自己精神的总结和写照,另一首题为《黎明》,写作日期比《献诗》晚二十天,是同一个总故事的又一延伸,其中矛盾、对立的局面表达得更清楚不过:

荒凉大地承着荒凉天空的雷霆
圣书上卷是我的翅膀,无比明亮
有时像一个阴沉沉的冬天
圣书下卷肮脏而快乐
当然也是我受伤的翅膀
荒凉大地承受着更加荒凉的天空

我空荡荡的大地和天空
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
圣书,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
流着雨雪、泪水在二月

分为“上卷”和“下卷”,天空、光明和大地、黑暗同时并存,这就是海子的辩证法。然而它并不提供对于分裂的最后解释,尽管它很容易造成这样的错觉,甚至海子本人也沉陷在这种错觉之中。分裂永远是在一个东西之内造成的,不是天空与大地的分离对立,而是天空或大地本身就已经是分裂的,自身冲突、徒劳和毫无出路的,在它们任何一个之内,在海子那里都没有能够建立起绝对的尺度,没有建立起真正的神性。大地是深渊,天空也是深渊,大地缺乏一个依托,天空也顶着一个虚无,它们实质上是同一个东西,同为“荒凉”。在这个意义上,天空可以看作是从大地分离和分裂出去的,是大地的延长,大地也可以看作是从天空分离和分裂出去的,是天空的延长,这是一种被施了魔法的生长,某种既被砍去头颅又被削去脚跟的“精怪”同时向上和向下甚至是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无限地延伸,任何时候也不会停止和终结。这个生长的过程,其实也是自我毁灭的过程,因为它包含了一种永远的自我否定在内,包含着让自己失败、向着自己复仇,越生长便越失败,越失败便越要生长。裂解便由此产生。无限的生长便是无限的裂解,生长在继续,裂解和危机便在加深加剧。所谓“圣书”,所谓“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都不过是反讽和一种无可奈何的亵读和自我亵读。

《献诗》接下来,第五小节,又出现了水平方向上的运行。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八人黄昏飞入黑夜”

这里企图缝合,企图在半空中使对立的双方得到和解,“鸟群”介乎天空和大地之间:一半属于天空,一半用于大地,一半属于光明(“雨滴”),一半属于黑夜(黑雨滴),“黄昏飞人”是一条中线,它起着弥合的作用。“人”有返回的意思,它使分裂得到暂时的缓解,疲倦的目光得到片刻的休息。“黑雨滴一样”“飞人黑夜”的鸟群有一种自保的期许,免得在黄昏这种光明与黑暗交战的危险时分中被击得粉碎。既然黑夜是永恒的,唯一不变的,那么就让它来充当自己的保护神好了。

“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这和前面“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构成呼应、对称和连接。经过一系列冲击和转换之后,某种哀痛一再出现,终于破堤而出,得到不可阻挡的涌现和释放: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大风刮过山冈/上面是无尽天空”

歌唱什么?歌唱裂痛、哀痛,歌唱痛苦。痛苦正是那源泉。事实上,痛苦是自一开始就在全诗中回流着的,只有痛苦才将这种裂解把握在手,才将裂解体认清楚。分裂是在痛苦中被意识到的,作为意识到了的分离和分裂,痛苦又是一种联合的力量,它允许分离的对立面存在于自身内,同时又将它们统一起来:当分裂出去的东西离去很远时,当它们各自面目全非时,只有痛苦是它们共同的颜色,是它们最初携带出去因而能够互相辨认的东西,因而也成了它们唯一返回、返回到一个共同地方的所在。因此,痛苦形成了一个中心,一种引力,所有的分裂从它出发,离开它远去,同时又向着它返回,被它所加强并加强痛苦。如此不断倒出又不断回溯,不断释放又不断汇聚,来来回回离不开一个中心,围绕一个中心,于是推动了全诗的运作和形式,这源泉最终无可遏止,漫过山冈,漫过田野,漫过大地,乃至漫过天空,漫过所有那些经历过和设有经历过的,获得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超越的本质:“大风刮过山冈/上面是无尽的天空”。

在没有真理的时代,痛苦是一种真理。它为真正的真理的到来准备一场祭献。痛苦正是那祭坛。因为痛苦的存在和提醒,我们便不致因麻木而沉沦,因冷漠而变为白痴,因情感紊乱成为不知不觉的食人者和被食者。

海子便是屹立在这痛苦的中心,屹立于痛苦的风暴中不断歌唱的人。他的歌声穿越我们,有一种令人震惊的元素,一种充盈激荡的水位,使我们得以联合和超越。

让痛苦的钟声再度敲响吧: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谭盾:我想做一条好狗(王寅)

谭盾:我想做一条好狗

  “音乐、声音、歌唱是比语言发明得更早的交流工具,我们的地图,我们的路都是靠这些产生的。讲起路来,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做好狗不走回头路,我想做一条好狗,和大家多向前面看看未来。”
  8月29日晚,上海博物馆学术报告厅,谭盾在《与谭盾面对面:听音寻路》的活动中说了上述这段话。
  谭盾和大家一起看未来的作品,是应波士顿交响乐团委约创作的大提琴协奏曲《地图———寻回消失中的根籁》。谭盾说:“我上周在澳洲和一个土著音乐家谈话,他跟我讲,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地图,我们是留下买路歌,一步一步走,才能找到我们的方位。听音寻路,听到不同的音调,不同的旋律、方言,来确定到了哪里,去哪里。自古以来,无论是澳洲的土著,还是印第安人,还是在我们中国的苗族文化中间都有。”
  今年3月10日,《地图》在卡内基音乐厅首演结束后还不到20分钟,回到休息室的谭盾正准备庆祝演出成功,卡内基音乐厅的有关人士就找上门来,提出收藏《地图》手稿的要求。音乐厅将把谭盾挑选的《地图》乐谱的首页悬挂在音乐厅大堂作永久展示,位置在柴可夫斯基和斯特拉文斯基收藏作品的中间。就某种意义而言,46岁的谭盾已经迈入了经典作曲家的行列。
  8月30日晚,谭盾在上海大剧院指挥演出了这部作品。值得一提的是,音乐会的前半部分,谭盾选择的是肖斯塔科维奇的《俄罗斯民歌主题交响序曲》和巴托克的《罗马尼亚民间舞曲》,旨在以此向大师致敬,并且显示出他本人和这两位作曲家在精神上的联系。
  《地图》被谭盾定位为多媒体交响音乐会。与2000年演出于上海大剧院的《门》在大屏幕上同步呈现出舞台即时演出画面不同的是,谭盾从他在湘西采风时拍摄的20个小时的采风素材选出50分钟的影像,作为音乐会的一个组成部分,投放在大屏幕上。民间艺人在屏幕上演唱、吹奏、舞蹈,乐队则在舞台上应对,屏幕上的音乐和舞台上的音乐交织、混合、呼应。两台电视机相叠放在舞台右侧的台口,另有一台电视机放在乐手们中间,在大屏幕放映采风影像的时候,3台电视机也在同时错落地放映着相关的画面。
  1981年,还在中央音乐学院读书的谭盾回湖南探亲,在湘西遇到一个老人,老人用石头奏乐,一块普通的石头可以打出很多音调和旋律。每次打完之后,老人把石头撒落在地上,总能排列出《易经》中的某种卦相。谭盾觉得很神奇,想拜师学艺,老人也答应了。多年以后,谭盾要写《地图》的时候,突然想起当年的往事,回到湖南再要去找老人,老人已经过世了,也没有人知道石头音乐是怎么做的。
  这件事情对谭盾震动很大:我们现存的传统就是这样一个现实,一代人过去,一切就都随风而逝。他希望找到一个媒体,找到一种方法,找到一种精神,把消失的东西再找回来,或者让这些东西永不消失。
  《地图》是为大提琴写的协奏曲,这次在上海大剧院的演出,坐在谭盾左侧捧着大提琴的并不是在纽约首演时的马友友,而是有着一头金发的法国人安希·卡通纳。大提琴不规则的运弓时而发出裂帛般震颤的琴声,时而惟妙惟肖地模拟吹树叶的声音和鸟鸣,时而哀婉动人如泣如诉。
  但是,在舞台上,大提琴是配角,是一个应答者的角色,真正的主角是出现在影像中的湘西农民。“傩戏与哭唱”、“吹树叶”“打溜子”、“飞歌”、“石鼓”、“苗族唢呐”、“芦笙”展现的都是民间音乐的原始形态,表演者以独唱和独奏者的身份出现在演出之中。
  谭盾在湘西采风的时候,在一个寨子里遇到一个唱飞歌很有名的苗族民歌手。谭盾问道:飞歌都是唱给听不见的情人听的,你就经常把歌唱给山那边的人听,那么,你能不能唱给地球那边的人听呢?这一定很有意思。
  这一设想激发了谭盾写出苗家女歌手与大提琴的“飞歌对话”。在音乐会上,屏幕上的苗族女歌手引吭高歌,唱完一段之后,大提琴舒缓地演绎刚才民歌手演唱的旋律,苗族女歌手面带微笑,伫立原地,仿佛听到了大提琴的呼应,如此往复,两个在不同时空的表演者既互为倾听,又彼此应答。
  在《地图》的10段音乐中,绝大多数都是谭盾采风时拍摄的画面,惟有“石鼓”是非常特别的一段,因为在影像中出现的表演者正是谭盾本人。谭盾有一个不变的癖好:喜欢收集石头。他在世界各地旅行时,收集了各种各样形状各异的石头,这些石头在《地图》中派上了用场。谭盾双手轮流握着不同的石头,敲、击、打、拍、磨,使得石头发出奇异的声响,在一个特写镜头中,谭盾用一块石头渐次急速地敲击另一块石头,他张开的嘴巴贴在被敲打的石头上。屏幕上石头的敲打撞击,和舞台上打击乐手手中石头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激越、昂扬,与此同时,屏幕上用快放的镜头不断地出现石头撒落在地上的各种图案,谭盾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完成对石头老人的追忆和纪念。
  8月30日,上海大剧院的演出结束之后,谭盾就迫不及待地拍定了《地图》去湘西的演出时间。今年11月18、19日,谭盾将带着《地图》,带着他对土地的感恩回到他开始绘制地图的地方。

南方周末

威尼斯:电影已死?(Fuge)

威尼斯:电影已死?

  似乎故意要跟今年戛纳影展的口号“电影万岁!”(Vivailcinema!)唱反调,一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英国导演彼得·格林纳威前些时候扬言说,他打算在第60届威尼斯电影节上发表一场题为《电影已死!》(Cinemaisdead!)的演讲。这个耸人听闻的说法立即给威尼斯电影节主席莫里茨·德哈登驳了回去。德哈登在一篇书面发言中说,格林纳威的论断完全不符合事实,今年威尼斯电影节申请参展的影片多达1591部,创下了电影节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有那么多生龙活虎的片子作证据,“电影已死”的论调便不攻自破了。
  但是,电影不断被生产出来并不一定表明电影事业就真的身体健康。3个月前戛纳电影节金榜揭晓时,舆论纷纷质疑究竟是戛纳的评委看错了眼没能挑出好片,还是因为2003年本来就是个电影的小年?失望之余,人们把目光投向了威尼斯。
  而本届威尼斯也确实把人们的期望值吊得异乎寻常的高。入围“威尼斯60”(Venezia60)金狮奖竞赛单元的20部剧情长片中,国际知名导演的新作占了将近一半:《座头市》:北野武首次执导的古装剑侠片;《第46条》:年初刚刚捧得柏林电影节金熊的英国导演迈克尔·温特波顿,首次拍摄的科幻片;《会说话的风景》:年逾九旬的葡萄牙导演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的新作,创造力不让年轻人;《想象阿根廷》:导演是以《危险的关系》、《卡林顿》闻名的克里斯多弗·汉普顿;《罗森街》:1970年代与法斯宾德、施隆多夫共同开拓“新德国电影”的玛格丽特·冯·特洛塔,在大银幕消失十年后再度出山;《21克》:墨西哥导演亚力山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以《爱情是狗娘》一鸣惊人,再次露面必然引人注目;《二十九棕榈镇》:法国导演,《人之子》、《人性》的作者布鲁诺·迪蒙特,这一次把镜头移到了美国西部;《不散》:中国台湾导演蔡明亮,他和北野武、冯·特洛塔都曾在威尼斯捧过金狮。
  香港导演许鞍华是本届金狮奖评委之一。
  除了金狮奖,威尼斯电影节另有一项旨在奖励非主流电影的“逆流”竞赛单元,本届评委会包括台湾演员刘若英。去年在威尼斯拿下“逆流”单元圣马可奖的,是田壮壮的重拍片《小城之春》。

  ●8.24
  拜伦“发现”丽都的海滩
  8月24日,距离电影节开幕还有3天,威尼斯东边的丽都岛上看不出多少电影节的迹象。滨海大道旁偶尔传来几声电锯的刺耳声音,几个赤膊大汉正在慢条斯理地切割木板,搭建一个波浪形的木台。他们背后是座20世纪上半叶装饰艺术风格的白色建筑,电影节的主场“电影宫”,旁边另有一座略带法西斯时代特色的“游艺宫”,是电影节的新闻中心。两座建筑物的并置,似乎暗示着电影界和传媒之间的密切关系。几天后,那个象征水城柔缓波浪的木台上将铺上红地毯,凯瑟琳·泽塔-琼斯、安东尼奥·班德拉斯、伍迪·艾伦等一班明星名导们将从这地毯上踏过,在闪光灯的迎送下步入电影宫。
  照例明星们会在不远处的至上饭店下榻。这是丽都首屈一指的豪华饭店,一面是私家海滩,另一面有私家运河和船坞,明星们通常是乘汽艇沿运河而来,按照惯例,他们靠岸后不能立刻下船,因为此时岸边早已挤满了扛着“长枪短炮”的“帕帕拉齐”(“狗仔队”)们,明星们必须立起身子,一边扶着摇晃不定的船帮努力平衡自己,一边拿出最动人的微笑,在满足了一众记者的要求后才能登岸踏上红地毯。
  读过托马斯·曼小说《威尼斯之死》的都记得,小说里的阿申巴赫和达秋就住在至上饭店。1969年意大利导演鲁奇诺·维斯康蒂把小说搬上银幕时,场景挪到了几百米外的另一家豪华饭店DesBains。谁知道,丽都岛为什么被选择为威尼斯和死亡的会面地点?是因为这里离海最近,还是因为丽都的那一股挥之不去的贵族气氛?
  从市中心的圣马可广场到丽都,坐水上巴士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但这个岛已经不大像威尼斯了:没有狭街窄巷、密密层层的旧建筑和熙熙攘攘的游人,却有林荫道和长长的海滩,与威尼斯其他区域不同,岛上允许通行汽车,最好的代步工具是自行车。
  19世纪时拜伦、雪莱、缪塞等浪漫派文人“发现”了丽都的海滩,之后丽都变成一处疗养地,和“上流社会”分不开了。有人说,电影节不过是假借艺术名义的名流party,明星和“帕帕拉齐”们的演出会让人觉得电影真是一种被宠坏了的艺术,无论“电影万岁”还是“电影已死”的说法,说穿了不都是“瞪着眼看自己的肚脐眼”kk自恋的表现?
  如果留意一下历年金狮奖的获奖名单,会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除了二战那几年是空白之外,从1969年起,连续十多年没有颁发金狮奖。
  这是1968年左派学潮冲击的结果。
  在那个思想激进的年代,金狮奖被大多数人认为是一年一度的“贵族的郊游”,于是被迫取缔,直到1982年才重新恢复。

  ●8.25
  “巴黎最初的探戈”
  8月25日,电影宫外的装置工作还在继续进行,一块块抢眼的大幅电影广告牌在滨海大道两旁竖立起来,几乎都是好莱坞新片:科恩兄弟导演的《难耐的残酷》的海报上,乔治·克鲁尼和凯瑟琳·泽塔-琼斯在意味深长地对望;雷德利·斯科特的《火柴男人》海报上站着一个火柴似的尼古拉斯·凯奇,永远带着他的一脸苦相;在《人性污点》的海报上,妮可·基德曼和安东尼·霍普金斯的头像占据了大部分画面。
  今年金狮奖赛场上明显可见美国片缺席。涉及美国的两部参赛片《21克》和《二十九棕榈镇》,导演都不是美国人。由于担心得不到奖而影响日后的票房和角逐奥斯卡,原有可能参赛的好莱坞电影纷纷宣布退出,只作为场外放映。但因为这些片中有大明星、大导演,它们的动静很可能会大于正式参赛片。
  竞赛外放映的影片名单上还有詹姆斯·艾佛利的《离婚》和伍迪·艾伦的《不过如此》,后者被选为电影节的开幕片。最引人注目的,恐怕要算贝纳尔多·贝托鲁奇以1968年巴黎“五月风暴”为故事背景拍摄的《梦中人》。贝托鲁奇时隔三十年后再次把巴黎摄入镜头,有人戏称这部关于三个年轻人的片子是“巴黎最初的探戈”。
  25日下午,几家广播、电视台在新闻中心外的空地上搭起了帐篷,开始“摆摊营业”,一群记者试图进入新闻中心,被阻在了门外,说是因为技术原因,暂不能开放。于是,年轻的记者们在游艺宫的台阶上席地而坐,海阔天空地谈笑。丽都岛上似乎有了一点节日的气氛。

  ●8.26
  “这是惟一的人迹”
  8月26日,电影节开幕前一天,电影宫外仍然是个工地,街对面多了几座白色的帐篷,名为“电影村”。上午9时50分,我走进新闻中心的电脑房,只见里面三四十台IBM电脑安静整齐地排列着,像一班等待老师的学生。一位先到的英国记者从复印机上拾起一张纸说:“到目前为止,这是惟一的人迹。”有人在那纸上复印了一只大大的手印。
  一个多小时后,电脑键盘上开始响起手指敲击的声音。此后11天内,至少8个放映厅的大白布上,145部影片即将活灵活现起来,其中包括那位宣称“电影已死”的彼得·格林纳威的作品。

  ●8.28
  “现在的人不看电影了”
  8月28日下午3时,蔡明亮导演的《不散》在电影宫的伽利略厅首次上映。 行将歇业的老影院,1960年代的武侠旧片《龙门客栈》正在上映。戏院外大雨如注,银幕上刀光剑影,座位上却只有寥寥几个观众。陈湘琪饰演的售票员是个患过小儿麻痹症的残疾人,在这影院的最后一夜,她想到了同在剧场却从未见过面的放映员,便带了半块糕饼一瘸一拐地去找他,到最后也没有和他遇见。破落的影院里有些鬼魅般的人物在游荡着,一个年轻的日本人在陌生人中寻找性的慰藉,但始终没有找到。有人告诉他,这戏院里有鬼。果然,观众里竟有两个人跟银幕上的苗天和石隽演的两个角色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老了几十岁。他们是在看自己年轻时演的电影。《龙门客栈》结束后,苗天和石隽在影院门口相遇,说到“现在的人都不看电影了”,他俩不胜唏嘘。《不散》在铺天盖地的大雨中结束,背景上响起了姚莉唱的《留恋》。
  片长82分钟的《不散》节奏缓慢,总共只有八句对白,几乎是部默片,和蔡明亮以往的电影一样,对大多数观众的耐心是个考验。电影里那下个不停的雨,在封闭空间中相互摸索而又彼此隔绝的人,这一切都是蔡明亮电影中不断反复的细节,在《不散》中又一再出现。

  ●8.29
  “我没有使命感”
  8月29日上午《不散》剧组的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说,电影中用了大量枯燥的长镜头、空场景,让观众喘不过气来。对此,蔡明亮说,“这个电影有很多很长的镜头,是因为在拍摄时常常无法停下来。我没喊cut(停)时摄影师不会按停,最后他抬头说,‘没有底片了’。我自己对这个戏院有很多舍不得,相信我这个年龄的人有相同的感觉。1分钟的镜头太长吗?或者5分钟太长?在台北试映时很多人希望能再长些。”
  蔡明亮说,“当你走进一个影院时,时间会变得不真实。”
  对逝去的年代、老去的人和事物,蔡明亮似乎格外怀恋。在谈到为什么选用胡金铨的《龙门客栈》作为“片中片”时,蔡导演说,他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看了许多武侠电影,第一次看《龙门客栈》是11岁,那时就意识到这个片子与众不同。别人拍的武侠片,侠客都是飞檐走壁,高来高去,而《龙门客栈》里的英雄需要吃饭睡觉,他们不会飞,孤独地踽踽独行。
  “选《龙门客栈》还有一个机缘。《龙门客栈》里有一个坏人是苗天演的,他在过去的十年里变成我的演员,一直演李康生那个角色的父亲。如果在这个电影里让苗天回到戏院去看电影,看什么呢?当然是他演的第一部戏《龙门客栈》。让他面对几十年前银幕上的自己,也许你会觉得残酷,但同时你又会觉得电影十分美妙,它可以把一个人最美丽的年华留下来。”
  苗天没有参加威尼斯电影节。在场的是另一位老演员石隽。和苗天一样,《龙门客栈》也是石隽踏入电影界的第一部。据石隽说,《不散》里有个镜头,他观看自己36年前的电影时,眼里含着泪,“这是我演员生涯里真实的体会。”
  《不散》是一曲追怀被时代淘汰的电影院的挽歌。时过境迁,历史的痕迹常常凝聚在建筑上面,电影的没落也体现在没落的影院上。蔡明亮说,拍老戏院,他“感觉到老戏院在向我召唤”。在他的家乡马来西亚小镇,小时候有七八家老戏院,后来从台湾回去,老戏院都不见了。近年经常梦见。《不散》里的福和戏院是拍上部戏时找到的,在那里拍了一个场景,电影拍完不久,福和戏院就停业了,有天遇到戏院老板,说是戏院要拆掉,蔡明亮觉得很惋惜。“老戏院兴盛的时候,上千人在里面一起笑一起哭,可是很长时间大家不再去了,只有一小部分人进去,这些人里可能有不被我们社会包容的各种边缘人物,他们被老戏院包容。这种情形使我感动。”
  事实上,蔡明亮在他的上一部剧情长片《你那边几点》中已经使用过类似的手法,用变老了的演员和他从前的银幕形象相对照,来表达对旧时代、老电影和前辈电影人的怀恋。《你那边几点》中有这样的情节:李康生的角色在台北租看法国导演特吕弗的《四百下》的录像,镜头转到巴黎,陈湘琪的角色在一座墓地遇到一位中年男人,他正是《四百下》里扮演小男孩的让-皮埃尔·列奥。这种手法上的重复,在蔡明亮是不是有意为之?难道没有雷同的担心?《不散》首映式的当天傍晚,我在至上饭店找到蔡明亮导演,向他提出这个问题。
  “从来没有这种担心。”蔡导演回答我。“生活本来就是不断的重复。同一件东西在不同时间看,意思都会不一样。我的乐趣就在看细微的改变。这是一个影像泛滥的时代,很多人都在追求新奇的故事,但我的电影没有故事。我想做的,只是把我的经验和大家分享。”蔡明亮说,他的电影里那些不断重复的细节、元素,比如下雨、漏水等等,都是他的生活经验的一部分。
  对于现下这个喧嚣的时代,蔡明亮似乎看得很穿,他的电影不是向外观照,而是向内注视的。但是,电影这种艺术同时也是一门科技,不可能无视技术的更新和发展。面对这个矛盾,蔡明亮是如何想的?
  “我觉得摄影机就是一种工具,到最后就是如何使用一支‘笔’的问题:电脑也就是一支笔。在不同时代,人们拥有不同的工具,心态可能还是一样的。很多人劝我换题材,换脸孔,但是我的乐趣不在这里。”蔡明亮笑着说,每次去美国时,几乎每个华人都问他“何时进军好莱坞”。
  “每个导演到了好莱坞,都不得不改变自己去适应它。因为好莱坞的电影首要的是赚钱。法国人也赚钱,可他们有自己的方式。”
  我问蔡导演,他在两部影片里表达了对特吕弗和胡金铨的敬意,那么,法国新浪潮和胡金铨那一辈的台湾电影哪一个对他影响大些?他又是如何看待自己在台湾电影的传承中的位置?
  “传承”一词明显使蔡明亮反感。他说,“你们大陆人一说起电影或艺术总是有一种使命感。我没有使命感。我受到过很多人的影响,但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我受谁的影响?不知道。我感觉拍戏时只有我自己,自己和自己对话。我也不要别人来学我,创作是自己的事,学不了。我不想创造潮流,我只是思考自己的问题。至于说向前辈致敬,也不是为致敬而致敬,而是需要kk电影里有苗天,所以才用了《龙门客栈》。”
  采访完蔡明亮导演,我走出至上饭店,沿滨海大道往前走,不远就是电影宫。天色黑了,电影宫前面仍像白天一样聚满了人,很多是年轻人,放映厅门口排着长队,人们在等待下一场电影开场。蔡明亮说,《不散》首映时他注意到现场很安静,观众在认真地看。至少,在意大利看电影的传统还没有消亡,影院仍然是大众生活的组成部分。
  我注意到《不散》在影评人那里口碑很不错,几家意大利大报上的评论都给了它较高的分数。不过,在普通观众那边,情况似乎不大一样。游艺宫外有一排布告栏,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面发表自己对电影、电影节的看法,每天无论多忙,我总要抽出几分钟时间去看看那里的“大字报”,《不散》得到的劣评居多。为什么出现这样的分歧?大概因为《不散》是一部“察看自己肚脐眼”的电影吧。在电影中引用电影,对电影和电影院的衰落依恋惋叹,这样的主题估计会深得影评人的青睐。
  在《不散》的结尾,姚莉的歌曲响起时,即将关闭的老影院浸没在瓢泼大雨中。这样一个令人伤感的景象,仿佛正好是格林纳威那句“电影已死”的注解。

  ●8.31
  18个小时的三部曲
  8月31日上午10时15分,格林纳威的《图尔斯·卢佩手提箱三部曲之安特卫普篇》已经开演15分钟,电影宫大厅门前仍聚着上百名记者和影评人,苦苦地和门卫交涉着,希望能挤进场去。这部名字古怪的影片在威尼斯电影节上只映一场。
  据说,格林纳威的这个《图尔斯·卢佩手提箱》是一套“涵盖多种媒介的百科全书”,而长达18个小时的3部影片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除电影外,《手提箱》还包括一系列电视剧、CD-ROM、DVD、网站等共92个组成部分kk92,是铀元素的原子序数。电影部分用高解析度DV拍摄,旨在“超越赛璐珞电影胶片”,通过电影以外的几种媒介的组合与观众建立起与传统观影方式不同的互动关系。
  《手提箱》的剧情从铀元素的发现开始,到柏林墙倒塌的时代结束,主人公图尔斯·卢佩的一生也就是一部20世纪的历史。格林纳威说,他自己的成长就是在核恐惧的阴影下度过的,图尔斯·卢佩这个人物是他的自我的投射。
  三部影片中的第一部已在今年戛纳电影节上映过,这次在威尼斯映出的是修改之后的第一部和全新的第二部。第三部预计在明年柏林电影节首映。看得出来,格林纳威很在乎欧洲的三大电影节。

  ●9.1
  “想讲故事,不如去写小说”
  9月1日上午,一身黑色、不苟言笑的格林纳威在新闻发布会上出现。他在会上的发言十分言简意赅:“现今的电影,越来越多地引用其他电影。”“35毫米胶片是一种陈腐模式。我本人决定不再使用赛璐珞胶片。”“电影已死,电影万岁”——他要传统电影死去,以便创造他的新式电影。
  明显可见,格林纳威发出“电影已死”的惊人之语,是为他的百科全书式多媒体“电影”的到来作铺垫。一位记者提醒他,“故事”仍然是大众对电影的首要需求,格林纳威的宏伟计划,将置故事于何地?
  把格林纳威这种对传统的鄙夷和蔡明亮在《不散》中表现出来的对传统影院的怀恋作对照,可能会相当有趣。蔡明亮哀叹人们不再去影院看电影,而格林纳威则声称CD-ROM、DVD、互联网已彻底改变了人们被动观影的习惯,旧的载体和以叙事为主的传统电影已不适应新的互动式的需求,势必遭到淘汰。“电影是一种较差的叙事手段。”格林纳威不客气地说,“如果想讲故事,不如去写小说更容易成功。”
  而更有趣的是,蔡明亮也一再强调他的电影不讲究故事情节。然而至少在现在,在这个电影节上,被格林纳威贬为“19世纪式”以叙事为主的电影仍然是主流。或许,“众声喧哗”,不同的潮流并存共生,才是电影这种年轻艺术仍具有活力的表征。

  英国导演格林纳威的《图尔斯·卢佩手提箱三部曲之安特卫普篇》剧照。除了长达18个小时的3部影片之外,格林纳威的《手提箱》还包括一系列电视剧、CD-ROM、DVD、网站等共92个组成部分——92,是铀元素的原子序数。电影部分用高解析度DV拍摄,因为“35毫米胶片是一种陈腐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