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thly Archives: August 2005

芙蓉女儿诔(红楼梦)

芙蓉女儿诔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箷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而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酣(han左咸右页)颔。涿谣溪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既屯(tun左心右屯)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飞龙,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阖(音e,盍代勺中之·)于尘埃。楼空鴲(音zhi,左支右鸟)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阳,复拄杖而遽抛孤柩。乃闻槽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尔乃西风古寺肋,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谈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倦倦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手?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临兮?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yi)以征耶?闻馥郁而薆(ai)然兮,纫蘅杜以为襄(音xiang,左丝右襄)耶?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挡耶?藉葳蕤而成坛峙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爬瓠以为觯斝兮,漉醽(ling)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曒曒(jiaojiao,口字旁)而为何耶?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囤,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敌。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觑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蒷(yun,竹字头)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诗词鉴赏】
小丫鬟所说晴雯为芙蓉之神事乃利用传说创新。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石]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恍忽如梦中言:‘我今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骑一素骡,去如飞。”此故事,作者的友人敦敏也曾用过。《懋斋诗钞·弗(弓中间加一竖杠)宅三卜孝廉》诗:“大暮安可醒,一痛成千古。 岂真记玉楼,果为芙蓉主。”诔:历叙死人生前行事,在丧礼中宣读的一种文体,相当于现在的悼词。晋代陆机《文赋》述文体之特点说:“诔缠绵而凄怆”。

在第七十七回至七十八回里,宝玉身边的侍女,也是他最亲密的女友晴雯遭到王善保家的诬陷,被王夫人赶出大观圆,凄惨地病死在她表兄家里。宝玉闻讯,悲不自胜,写了这篇情谊深长的祭文来哀悼她。因小丫鬟信口胡诌说晴雯死后作了专管芙蓉花的花神,这正好称了宝玉的心,就把晴雯当作芙蓉花神来祭奠。

宝玉)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蓣蘩蕴藻之贱,可以馐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气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无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尸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竞杜撰成一篇长文。(参戚序本、庚辰本校)

这里,“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一句,特别值得注意。它明白地告诉我们诔文是有所寄托的。所谓“微词”,即通过对小说中虚构的人物情节的褒贬来讥评当时的现实,特别是当时的黑暗政治。何以见得呢?所引为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讽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诔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离骚》,这并非偶然。《离骚》的美人香草实际上根本与男女之情无关,完全是屈原用以表达政治理想的代词。

清代与“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的情况大不一样,特别是雍正乾隆年间,则更是文禁酷严,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难免就要招来文字之祸。所以,当时一般人都不敢作“伤时骂世”之文,“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触犯文网,丢掉乌纱帽,这还是说得轻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逆潮流而动,走咱己的路,骨头还是比较硬的。

当然,要在这样环境之下,揭露封建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巧妙地隐藏起来,“尚古之风”、“远师楚人”、“以文为戏”、“任意纂著”、“大肆妄诞”、“歪意”、“杜撰”等等,也无非是作者护身的铠甲。借师古而脱罪,隐真意于玩文,似乎是模拟,而实际上是大胆创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艺术风格也正是由思想内容所决定的。

明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这篇表面上写儿女悼亡之情的诛文中,要用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这些在政治斗争中遭祸的人物的典故。为什么这篇洋洋洒洒的长文既不为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于祭奠金钏儿,虽然她们的死,宝玉也十分哀痛。

(靖藏本第七十九回)。这本采从作者在小说中安排芙蓉花丛里出现黛玉影子、让他们作不吉祥的对话等情节中,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的确,作者在艺术构思上,是想借晴雯的悲惨遭遇来衬托黛玉的不幸结局的:晴雯因大观园内出了丑事,特别是因她与宝玉的亲近关系而受诽谤,蒙冤屈,将来贾府因宝玉闯出“丑祸”而获罪,黛玉凭着她与宝玉的特殊关系,也完全有可能蒙受某些诟辱的。“似谶成真”的《葬花吟》中“强于污淖陷渠沟”的话,怕也不是无的放矢吧。晴雯是宝玉不在时孤单地死去的,而且她的遗体据说是因为“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便立即火化了。黛玉也没有能等到宝王避祸出走回来就“泪尽”了,她的诗句如“他年葬侬知是谁?”“花落人亡两不知”,“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等等,也都预先透露了她“红断香消”时无人过问的情景。她的病和晴雯一样,却死在“家亡人散各奔腾”的时刻,虽未必也送入“化人厂”,但总是返柩姑苏,埋骨“黄土垅中”,让她“质本洁来还洁去”。“冷月葬花魂”的结局,实在也够凄凉的了。脂评特指出诔文应对照“黛玉逝后诸文”看,可知宝玉“一别秋风又一年”后,“对境悼颦儿”时,也与此刻“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的景况相似。当然,使她们同遭夭折命运的最主要的相似之处,还是诔文所说的原因:“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在她们的不幸遭遇中,作者都寄托着自己现实的政治感慨。这可以说,与我们现在所见续书中写黛玉之死的情节毫无共同之处。

作者在诔文中表现出强烈的爱憎态度:用最美好的语言,对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女仆加以热情的颂赞,同时毫不掩饰自己对惯用鬼蜮伎俩陷害别人的邪恶势力的痛恨。但是,由于作者不可能科学地来认识封建制、度的吃人本质,所以,他既不能了解那些他加以类比的统治阶级内部斗争中受到排挤打击者,与一个命运悲惨的奴隶之间所存在着的阶级区别,也根本无法理解邪恶势力就产生于这一制度的本身;要拔除这种邪恶势力,就必须从根本上消灭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制度。

http://202.113.13.169/site/zhymoon/p_3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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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玛雅转达七格的意思,说要写现代越剧宝玉哭坟,想这里对戏剧
感兴趣的不多,我转这一个贴子。

红楼梦里诗词洋洋大观,但相对宝玉这一首,都只能是小儿科了。黛
玉葬花也还是闲愁,现在想来,黛玉的五美吟不错。

我认识一些人读四大古典,说是一遇到诗词曲赋就跳过去了。前一回
读三国演义,对草船借箭和诸葛亮的诸般聪明没了兴趣,倒是对那一
首《大雾垂江赋》欣赏起来,当然还有弥衡的《鹦鹉赋》。那群英会
将干中计,怎比得了周瑜的那首亦洒亦剑的歌。。。

说到越剧,我就想起流眼泪,这似乎是中国戏的一种境界吧?红楼梦
啊,梁祝啊,都是说要带手绢听的。这个我同意七格,来个现代一版
,小时候我逃票爬在窗格上看越剧红楼,别人都哭,我却不知所云。

相对来说京剧就好一些,比如《白蛇传》也很缠绵,可那水漫金山又
多有气势,我这里说的是全版。

宝玉的这一篇诔,境界堪称雅乐,贯畅千古,贯畅天地。这赋怎么个
现代戏剧法子,我不喜欢现代戏的调侃,就看能不能作出如赋中的惊
天地,泣鬼神的气势。

中国的一般戏剧我总觉得是“俗乐”,骂皇帝也只能打打皇袍。象西
方《卡门》、《魔笛》和《唐璜》这样的戏谱不出,象《漂泊的荷兰
人》或《特累斯坦和伊索尔德》这样的戏更没戏。

我觉得宝玉的这个诔是个很高的起点,象海涅的诗,歌德的剧,梅里
美的小说,戏剧要有一个高的起点。

胡扯八道一番,抛砖引玉,七格怎么看这个问题呢?

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昨天读歌德的自传《诗与真》,今天读旧书《现代世界诗坛》,发现
了这样一段。想找英文对应不果,只好照译文敲出:

当代诗歌丧失了节奏和音乐感。一般说来,当文学试图变得过于聪明
,过于高雅的时候,它要失去维生素。当代的诗歌都想完全与众不同
,都想别出心裁,诗人通常都是文学教授,他们阅读了大量的书籍,
他们想超过前人,想更为独特,更为新奇,但他们一无所成,这种现
象在文学史上已经屡见不鲜。音乐史也是如此。我宁愿听贝多芬而不
愿听马勒,因为马勒过于别出心裁了,独特的风格并不因为你在寻找
便会出现。当今作家们,当他们试图在每行上创作的时候,他们不可
避免地坠入平庸和常规之中。

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Isaac Bashevis Singer. 19O4-1991.

http://www.lxbook.org/nobel/1978.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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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六朝的诗,唐诗,法国意象派的诗也发现类似的东西。

最近写诗有些迷失,找一些“诗话”来壮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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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敲两句反话,也显得平衡一些:

在现代诗歌里,创作的语言代替了表达的语言。

诗的实质不再在它的内容里,也不在它的韵律学的形式里,而是在
它的趋向自身完成和原始的创造的语言中。 --加唐纳*比贡

物的位置被提高了,现代诗是一种客观诗。  --罗兰*巴特

时间是怎样地向我俯下身来
接触到我
给我以清晰的、金属的一击! --里尔克

杜甫(黄灿然)

杜甫

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
他的生平捉襟见肘,象他的生活。
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褴缕的形象,
叫无忧者发愁,叫痛苦者坚强。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
他的日子象白米,每粒都是艰难。
汉语的灵魂要寻找适当的载体,
这个流亡者正是它安稳的家园。

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

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
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
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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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诗选

http://www.white-collar.net/wx_hsz/poem/huangcanran.htm

黄灿然的诗朴实,大方,不搞怪,不走险。

这里有其照:

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04-12/20/content_2357555.htm

http://acan.blogms.com/blog/BlogView.aspx?BlogCode=acan

The bluest blue stockings

“The bluest blue stockings”

I idolize the Ladies! They are fairies,

That spiritualize this world of ours;

From heavenly hot-beds most delightful flowers,

Or choice cream-cheeses from celestial dairies,

But learning, in its barbarous seminaries,

Gives the dear creatures many wretched hours,

And on their gossamer intellect sternly showers

SCIENCE, with all its horrid accessaries [sic].

Now, seriously, the only things, I think,

In which young ladies should instructed be,

Are–stocking-mending, love, and cookery!–

Accomplishments that very soon will sink,

Since Fluxions now, and Sanscrit conversation,

Always form part of female edu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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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谈到蓝袜子,我记得有许多蓝袜子的诗,可惜在网上只能找到这
一首(不是学英美文学的:)。 转在这里,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为
了热闹热闹。

http://www.assumption.edu/whw/bluest_stockings.html

牦牛

牦牛

牦牛背鹽的隊伍
出發了
大雪山上的人們把祖先洪荒時留下的
寶藏–雪白的鹽
換回山那邊綠坡上雪白的稻米

眼前是綿延不盡的喜瑪拉雅群山
風雪鎖住了山關
漫長的路 人們走斜了身子
几個月的風雪 星辰 
一路上 有朝聖的吐蕃人﹑尼泊爾人和印度人
腳步 踏出聖歌
他們都發向卡納什山
那四條人間聖水的淵源

老酋長﹐在關口倒下
他一直精力充沛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一直沒有放棄
或者說一直在為倒下而努力

“部落听命酋長 酋長听命于天”
年輕人背著他 他的媳婦﹑孩子
耗牛﹑鹽和一整個部落 
來到一片美麗的人間
綠坡上 孩子盯著樹死看…

一直困擾畫師的顏料調好了
著色的筆 在峭壁半間舊廟的牆上
描繪出人間–部落的傳奇故事
牦牛 高原 行……

06/26/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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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寫了小明駝﹐想起自己一有一首牦牛的詩﹐找出來仍可以一讀。
一並貼在這裡﹐方便修改與批評。

天堂与地狱(刘以鬯)

天堂与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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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以鬯

  我是一只苍蝇。
  我在一个月以前出生。就苍蝇来说,应该算是“青年苍蝇”了。
  在这一个月中,我生活在一个龌龊而又腥臭的世界里:在垃圾桶里睡觉,在臭沟里冲凉;吃西瓜皮和垢脚,呼吸尘埃和暑气。
  这个世界,实在一无可取之处,不得觅食不易,而且随时有被“人”击毙的可能。这样的日子简直不是苍蝇过的,我怨透了。
  但是大头苍蝇对我说:“这个世界并不如你想象那么坏,你没有到过好的地方,所以会将它视作地狱,这是你见识不广的缘故。”
  大头苍蝇比我早出世两个月,论辈分,应该叫它一声“爷叔”。我问:“爷叔,这世界难道还有干净的地方吗?”
  “岂止干净?”爷叔答,“那地方才是真正的天堂哩,除了好的吃、好的看,还有冷气。冷气这个名字你听过吗?冷气是人造的春天,十分凉爽,一碰到就叫你舒适得只想找东西吃。”
  “我可以去见识见识吗?”
  “当然可以。”
  爷叔领我从垃圾桶里飞出,飞过皇后道,拐弯,飞进一座高楼大厦,在一扇玻璃大门前面打旋。爷叔说:“这个地方叫咖啡馆。”
  咖啡馆的大门开了,散出一股冷气。一个梳着飞机头的年轻人摇摇摆摆走了进去,我们“乘机”而人。
  飞到里面,爷叔问我:“怎么样?这个地方不错吧?”
  这地方真好,香喷喷的,不知道哪里来的这样好闻的气息。男“人”们个个西装笔挺、女“人”们个个打扮得像花蝴蝶。每张桌子上摆满蛋糕、饮料和方糖,干干净净,只是太干净了,使我有点害怕。
  爷叔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只好独自飞到“调味器”底下去躲避。
  这张桌子,坐着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白脸男“人”。
  女人说:“这几天你死在什么地方?”
  小白脸说:“炒金蚀去一笔钱,我在别头寸。”
  女人说:“我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住,天天给你零钱花,你还要炒什么金?”
  小白脸说:“钱已蚀去。”
  女人说:“蚀去多少?”
  小白脸说:“三千。”
  女人打开手袋,从手袋里掏出六张五百无的大钞:“拿去!以后不许再去炒金!现在我要去皇后道买点东西,今晚九点在云华大厦等你——你这个死冤家。”说罢,半老的徐娘将钞票交给小白脸,笑笑,站起身,婀婀娜娜走了出去。
  徐娘走后,小白脸立刻转换位子。那张桌子边坐着一个单身女“人”,年纪很轻,打扮得花枝招展,很美,很迷人。她的头发上插着一朵丝绒花。
  我立即飞到那朵丝绒花里去偷听。
  小白脸说:“媚媚,现在你总可以相信了,事情一点问题也没有。”
  媚媚说:“拿来。”
  小白脸:“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媚媚说:“什么事?”
  小白脸把钞票塞在她手里,嘴巴凑近她的耳边,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只见媚媚娇声嗔气说了一句:“死鬼!”
  小白脸问:“好不好?”
  媚媚说:“你说的还有什么不好?你先去,我还要在这里等一个人。我在一个钟点内赶到。”
  小白脸说:“不要失约。”
  媚媚说:“我几时失过你的约?”
  小白脸走了。
  小白脸走后,媚媚走去账柜打电话。我乘此飞到糖盅里去吃方糖7然后飞到她的咖啡杯上,吃杯子边缘的唇膏。
  正吃得津津有味,媚媚四座,一再用手赶我,我只好飞起来躲在墙上。
  十分钟后,来了一个大胖子,五十几左右,穿着一套拷绸唐装,胸前挂着半月形的金表链。
  大胖子一屁股坐在皮椅上,对媚媚说:“拿来!”
  媚媚把六张五百元大票交给大胖子,大胖子把钞票往腰间一塞:“对付这种小伙子,太容易了。”
  媚媚说:“他的钱也是向别的女人骗来的。”
  大胖子说:“做人本来就是你骗我,我骗你,唯有这种钱,才赚得不作孽!”
  这时候,那个半老的徐娘忽然挟了大包小包,从门外走进来了,看样子,好像在找小白脸,可能她有一句话忘记告诉他了。但是,小白脸已走。她见到了大胖子。
  走到大胖子面前,两只手往腰眼上一插,扳着脸,两眼瞪大如铜铃,一声不响。
  大胖子一见徐娘,慌忙站起,将女“人”一把拉到门边,我就飞到大胖子的肩膀上,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徐娘问:“这个贱货是谁?”
  大胖子堆了一脸笑容:“别生气,你听我讲,她是侨光洋行的经理太太,我有一笔买卖要请她帮忙,走内线,你懂不懂?这是三千块钱,你先拿去随便买点什么东西。关于这件事,晚上回到家里,再详细解释给你听。——我的好太太!”
  徐娘接过钞票,往手袋里二塞,厉声说:“早点回去!家里没有人,我要到萧家去打麻将,今晚说不定迟些回来。”
  说罢,婀婀娜娜走了。
  我立即跟了出去。我觉得这“天堂”里的“人”,外表干净,心里比垃圾还龌龊。我宁愿回到垃圾桶去过“地狱”里的日子,这个“天堂”,龌龊得连苍蝇都不愿意多留一刻!

                             一九五○年作
                        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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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以鬯

                  一

  陈可期是个很讲究衣着的人,皮鞋永远擦得亮晶晶的,仿佛玻璃下面贴着黑纸。当他走入天星码头时,左手提着公事包,右手拿一份日报,用牙齿咬着香烟。这是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十八日上午,天色晴朗,蔚蓝的天空,像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蓝绸。“真是好天气,”他想,“下午搭乘最后一班水翼船到澳门去,晚上赌狗;明天看赛车。”主意打定,翻开报纸。头条标题:英镑不会贬值。他立刻想到一个问题:“英镑万一贬值,港币会有影响吗?”陈可期是个有点积蓄的人,关心许多问题。报纸说:昨日港九新界发现真假炸弹三十六枚。报纸说:秘鲁小姐加冕时流了美丽的眼泪。报纸说:月球可能有钻石。报纸说:食水增加咸味,对健康无碍。报纸说:无线电视明天开播。陈可期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因为是个胖子,发笑时,眼睛只剩一条缝。早在海运大厦举行电视展览会的时候,他已订购了一架罗兰士的彩色电视机。“明天晚上,从澳门赶回来,”他想,“可以在荧光幕上看到邵氏的彩色杨贵妃了。”生活就是这样的多彩多姿,一若万花筒里的图案。此时,渡轮靠岸,陈可期起座,走出跳板时,被人踩了一脚。那只擦得亮晶晶的皮鞋,变成破碎的镜子。偏过脸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彩色迷你裙的年轻女人。这个女人姓朱,有个很长的外国名字:姬莉丝汀娜。

                  二

  姬莉丝汀娜在天星码头的行人隧道中行走时,一直在想着昨天晚上看过的电视节目。那个澳洲女丑给她的印象相当深:学玛莉莲梦露,很像;唱“钻石是女人的好朋友”,也不错。最使姬莉丝汀娜感到兴趣的,却是女丑手腕上戴着的那只老英格兰大手表。“穿迷你裙的女人,就该戴这样的手表,”她想。她穿过马路,穿过太子行,疾步向“连卡佛公司”走去。在连卡佛门口,有个胡须刮得很干净的男人跟她打招呼。这个男人叫做欧阳展明。

                  三

  欧阳展明大踏步走进写字楼时,板着扑克脸,两只眼睛像一对探照灯,扫来扫去。他是这家商行的经理,刚从新加玻回来。前些日子,香港的局势很紧张。有钱人特别敏感,不能用应有的冷静去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情势,像一群失林之鸟,只知道振翅乱飞。欧阳展明是一个有钱人,唯恐动乱的情形不受控制,将一部分资金携往新加坡,打算在那个位于东西两方之间的钥匙城市另建事业基础。结果,遇到了一些事先未曾考虑到的困难。幸而香港的局势还没有失去控制,他就回来了。香港街头已不大出现石块与藤牌的搏斗;炸弹倒是常常发现的。不过,使欧阳展明担心的却是刚才听来的消息:英镑即将贬值了!尽管当天的报纸仍以“英镑不会贬值”做头条,欧阳展明得到的消息竟是“英镑可能在十二小时以内贬值”。对于欧阳展明,这是“金融的台风”,既然正面吹袭,就得设法防备。商行的资金,冻结在银行里的,有二十万。他有办法使这二十万元不打折扣吗?正因为这样,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当他走进经理室之前,大声对会计主任霍伟俭说:“你进来一次,有话跟你讲!”——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弓弦上射出来的箭。

                  四

  霍伟俭很瘦,眼睛无神无光,好像一个刚起床的病人。虽然是商行的会计主任,却没有读过经济学。他是一个非常自卑的人,总觉得别人比他强。别人笑,他也陪着笑。别人愁,他也皱紧眉头。别人说这样东西好,他也说这样东西好;别人说那样东西坏,他也说那样东西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走进经理室,欧阳展明要他到银行去一次。他匆匆走出商行。在银行门口遇见史杏佛。

                  五

  史杏佛是个好经纪;也是一个坏青年。喜欢赔钱。喜欢喝酒。喜欢撒谎。喜欢玩女人。当他见到孕妇时,就会联想到交合。他与霍伟俭寒暄几句后,走去太子行与历山大厦兜了一个圈。一点半,走去“金宝”饮茶。在进入“金宝”之前买了一份西报,报上有两则新闻:(一)一个名叫尼哥尔斯的赛车选手在澳门赛车时受伤;(二)玛莲德列治有可能来港表演。史古佛对尼哥尔斯的受伤毫不感到兴趣;不过,他很想看看六十三岁的性感老祖母究竟在脸上要搽多少脂粉。他在“金宝”与纱厂老板陶爱南打招呼。

                  六

  陶爱南虽然也露了笑容,完全记不起这个跟他打招呼的人姓甚名谁。这一类的事情,他是常常遇到的。他不在乎。他用筷子夹了一块乳猪,往嘴里一塞,然后翻开那份夜报。香港有些夜报,与午报出报的时间差不多。那夜报的头条标题是:“本港金价突狂涨”。陶爱南心中暗忖:“英镑一定要贬值了。”正这样想时,几个孩子吵着要到对街皇后戏院去看“北侠神枪手”。陶爱南不大喜欢看打斗片,但也不愿使孩子们不高兴,当即吩咐伙计埋单,带着几个孩子去看电影了。看完电影随着人潮出来,还不知皮夹已被扒手偷去。

                  七

  扒手名叫孔林,二十九岁,不务正业,西装穿得笔挺,专门混水摸鱼。扒到陶爱南的皮夹后,穿过戏院里,在德辅道中搭乘前往宵箕湾的电车。“今天晚上,可以到香港会球场去看溜冰团了,”他想。……电车驶抵湾仔,停了。电车摆长龙,据售票员从前边听来的消息,说是英京酒家附近有一枚炸弹。孔林不愿意坐在车厢里苦等,下车,穿过马路,向那个摆香烟摊的高佬李买一包“好彩”。

                  八

  高优李手里拿着一副四边被太多的手指摸得起了毛的扑克牌,正在与擦鞋重大头仔聊天。大头仔说:“又要打风了。”高佬李猛烈咳呛,咳了半天,吐出一口浓痰,痰里有血丝,用鞋底一拖,以免大头仔看到。“发神经!”他放开嗓子说,“今天是十一月十八了,哪里还会打风?”大头仔扁扁嘴,走去报摊拿了一份《华侨晚报》第二次版往高佬李面前一摊,用食指在报纸上点了两下。高佬李定睛一瞧,果然看到了这么八个字:“飓风洁黛迫近本港”。这是报纸刊出的新闻,当然不会虚假;不过,为了掩饰心情上的狼狈,转过脸去问生果佬单眼鑫:“你信不信,十一月打风?”

                  九

  单眼鑫歪着头,将耳杂凑在那只原子粒收音机边,聚精会神,收听“东南大战”的赛事广播。“南华今年添了龚华杰与黄文伟两员虎将,攻守力俱已增强;但是东方亦非弱者,MG与泰仔要是演出正常,也有可能取胜,”他想。他是一个波迷,有大场波,宁可不做生意。如果这场“东南大战”不在对海举行,他是一定要去看的。现在,只好收听电台广播了。就在黄志强攻门的时候,一个穿花布衫裤的少女走来买金山橙。这个少女名叫何彩珍。

                  十

  何彩珍买了四只金山橙……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

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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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以鬯

  墙上有三枚钉。两枚钉上没有挂东西;一枚钉上挂着一个泥制的脸谱。那是闭着眼睛而脸孔搽得通红的关羽,一派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令人想起“过五关”、“斩六将”的戏剧。另外两个脸谱则掉在地上,破碎的泥块,有红有黑,无法辨认是谁的脸谱了。
  天花板上的吊灯,车轮形,轮上装着五盏小灯,两盏已破。
  茶几上有一只破碎的玻璃杯。玻璃片与茶叶羼杂在一起。那是上好的龙井。
  座地灯倒在沙发上。灯的式样很古老,用红木雕成一条长龙。龙上系着四条红线,吊着六角形的灯罩。灯罩用纱绫扎成,纱绫上画着八仙过海。在插灯的横档上,垂着一条红色的流苏。这座地灯虽已倾倒,依旧完整,灯罩内的灯泡没有破。
  杯柜上面的那只花瓶已破碎。这是古瓷,不易多得的窑变。花瓶里的几支剑兰,横七坚八散在杯柜上。杯柜是北欧出品,八叹长,三叹高,两边有抽屉,中间是两扇玻璃门。这两扇玻璃门亦已破碎。玻璃碎片散了一地。阳光从窗外射入,照在地板上,使这些玻璃碎片闪闪如夏夜的萤火虫,熠呀濯的。玻璃碎片邻近有一只竹篮。这竹监竟是孔雀形的,马来西亚的特产。竹篮旁边是一本八月十八日出版的《时代杂志》,封面是插在月球上的美国旗与旗子周围的许多脚印。这些脚印是太空人杭思朗的。月球尘土,像沙。也许这些尘上根本就是沙。月球沙与地球沙有着显著的不同。不过,脚印却没有什么分别。就在这本《时代杂志》旁边,散着一份被撕碎的日报。深水涉发生凶杀案。精工表特约播映足球赛。小型巴士新例明起实施。利舞台公映“女性的秘密”。聘请女佣。梗房出租。“名人”棋赛第二局,高川压倒林海峰。观塘车祸。最后一次政府奖券两周后在大会堂音乐听搅珠。……撕碎的报纸堆中有一件衬衫,一件剪得稀烂的衬衫。这件稀烂的衣领有唇膏印。
  餐桌上有一个没有玻璃的照相架。照相架里的照片已被取出。那是一张十二寸的双人照,撕成两边,一边是露齿而笑的男人;一边是露齿而笑的女人。
  靠近餐桌的那堵墙上,装着两盏红木壁灯。与那盏座地灯的式样十分相似:灯罩也是用纱统扎成的,不过,图案不同,一盏壁灯的纱绫上书着“嫦娥奔月”;一盏壁灯的纱绫上画着“贵妃出浴”。画着“嫦娥奔月”的壁灯已损坏,显然是被热水壶摔坏的。热水壶破碎了,横在餐桌上,瓶口的软木塞在墙脚,壶内的水在破碎时大部已流出。壁灯周围的墙上,有水渍。墙是髹着枣红色的,与沙发套的颜色完全一样。有了一摊水渍后,很难看。
  除了墙壁上的水演,铺在餐桌的抽纱台布也湿了。这块抽纱台布依旧四平八稳铺在那里,与这两房间的那份零乱那份不安的气氛,很不调和。
  得郎郎郎……
  电话铃响了。没有人接听。这电话机没有生命。电话机纵然传过千言万语,依旧没有生命。在这个饭客厅里,它还能发出声响。它原是放在门边小几上的。那小几翻倒后,电话机也跌在地板上。电线没有断。听筒则搁在机上。
  电视机依旧放在墙角,没有跌倒。破碎的荧光幕,使它失去原有的神奇。电视机上有一对日本小摆设。这小摆设是泥塑的,缺乏韧力,比玻璃还脆,着地就破碎不堪。电视机的脚架边,有一只日本的玩具钟。钟面是一只猎脸,钟摆滴答滴答摇动时,那一对圆圆的眼睛也会随着声音左右摆动。此刻钟摆已中止摇动,一对猫眼直直地“凝视”着那一列钢窗。这时候,从窗外射入的阳光更加乏力。
  得郎郎郎……
  电话铃又响。这是象征生命的律动,闯入凝固似的宁静,一若太空人闯入阒寂的月球。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这是一幅根据照片描出来的油画。没有艺术性。像广告画一样,是媚俗的东西。画上的一男一女:男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穿着新郎礼服;女的化了个浓妆,穿着新娘礼服,打扮得千娇百媚。与那张被撕成两片的照片一样,男的露齿而笑;女的也露齿而笑。这油画已被刀子割破。
  刀子在地板上。
  刀子的周围是一大堆麻将牌与一大堆筹码。麻将牌的颜色虽鲜艳,却是通常习见的那一种,胶质,六七十元一副。麻将牌是应该放在麻将台上的,放在地板上,使原极零乱的场面更加零乱。这些麻将牌,不论“中”“发”“白”或“东”“南”“西”“北”都曾教人狂喜过;也怨怼过。当它们放在麻将台上时,它们控制人们的情感;使人们变成它们的奴隶。但是现在,它们已失去应有的骄矜与傲岸,乱七八糟地散在地板上,像一堆垃圾。
  饭客厅的家具、装饰与摆设是中西合壁而古今共存的。北欧制的沙发旁边,放一只纯东方色彩的红本座地灯。捷克出品的水晶烟碟之外,却放一只古瓷的窑变。不和谐的配合,也许正是香港家庭的特征。有些香港家庭在客厅的墙上挂着钉在十字架上而呈露痛苦表情的耶稣像之外,竟会在同一层楼中放一个观音菩萨的神龛。在这个饭客厅里,这种矛盾虽不存在;强烈的对比还是有的。就在那一堆麻将牌旁边,是一轴被撕破了的山水。这幅山水,无疑,有印,不落陈套,但纸色新鲜,不像真迹。与这幅山水相对的那堵墙上,挂着一幅米罗的复制品。这种复制品,花二三十块钱就可以买到。如果这画被刀子割破了,决不会引起惋惜。它却没有被割破。两幅画,像古坟前的石头人似的相对着,也许是屋主人故意的安排。屋主人企图利用这种矛盾来制造一种特殊的气氛;显示香港人在东西文化的冲激中形成的情趣。
  除了画,还有一只热带鱼缸与一只白瓷水盂。白瓷水盂栽着一株小盆松,原是放在杯柜上的,作为一种装饰,此刻则跌落在抽木地板上。盂已破,分成两边。小盆松则紧贴着墙脚线,距离破碎了的水盂,约五六呎。那只热带鱼缸的架子是铝质的,充满现代气息,与那只白瓷水盂放在同一个客厅里,极不调和,情形有点像穿元宝领的妇人与穿迷你裙的少女在同一个场合出现。
  热带鱼缸原是放在另一只红本茶几上的。那茶几已跌倒,热带鱼缸像一个受伤的士兵,倾斜地靠着沙发前边的搁脚凳。缸架是铝质的,亮晶晶,虽然从茶几掉落在地上,也没有受到损坏。问题是:鱼缸已破,汤汤水水,流了一地。在那一块湿漉漉的地板上,七八条形状不同的热带鱼,有大有小,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在死前,它们必然经过一番挣扎。
  这饭客厅的凌乱,使原有的高华与雅致全部消失,加上这几条失水之鱼,气氛益发凄楚。所有的东西都没有生命。那七八条热带鱼,有过生命而又失去,纵纵横横的躺在那里。
  电话铃声第三次大作。这声音出现在这寂静的地方,具有浓厚的恐怖意味,有如一个跌落水中而不会游泳的女人,正在大声呼救。
  与上次一样,这嘹亮的电话铃声,像大声呼救的女人得不到援救,沉人水中,复归宁静。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固然可怕;宁静则更具恐怖意味。宁静是沉重的,使这个畅开着窗子的房间有了窒息的感觉。一切都已失却重心,连梦也不敢闯入这杂乱而阴沉的现实。
  那只长沙发上放着三只沙发垫。沙发垫的套子也是枣红色的,没有图案。除了这三只沙发垫之外,沙发上零零乱乱地堆着一些苹果、葡萄、香蕉、水晶梨。……有些葡萄显然是撞墙而烂的。就在长沙发后边的那堵墙上,葡萄汁的斑痕,紫色的,一条一条的往下淌,像血。
  水果盘与烟碟一样,也是水晶的,捷克出品。因撞墙而碎,玻璃碎片溅向四处。长沙发上,玻璃片最多,与那些水果羼杂在一起。
  长沙发前有一只长方形的茶几。
  茶几上有一张字条,用朗臣打火机压着。字条上潦潦草草写着这样几句:
  “我决定走了。你既已另外有了女人,就不必再找我了。阿妈的电话号码你是知道的,如果你要我到律师楼去签离婚书的话,随时打电话给我。电饭堡里有饭菜,只要开了掣,热一热,就可以吃的。”

                          一九六九年九月三日
                       一九八○年八月二十三日改

蜘蛛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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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以鬯

  蜘蛛精赤裸着身体,从水中爬出。她的六个妹妹也赤裸着身体,从水中爬出。她们的衣服不见了。她们的衣服被孙悟空偷去了。光着屁股在荒野奔跑,她们是有点狼狈的。她们的脚步快得像旋转中的车轮,惊悸中仍有狂喜。在奔四盘丝洞的途中,凌乱的脚步声羼杂格格的痴笑声。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都不依照规矩,她们说不出多么的兴奋。奔人洞内,封闭洞门后始获换气的机会。虽然事情出乎意料,既已回洞,心情就不像先前那样慌乱了。一个小妖怪说:“那奥猪真坏,变了鱼,尽在我的大腿间游来游去!”另一个小妖怪说:“快将唐僧蒸熟吃下!”蜘蛛精说:“不要性急。这是十世修行的真体,蒸熟之前,还有别的用处。”六个小妖怪齐声问:“什么用处?”蜘蛛精不答。小妖怪们都想长生不老;蜘蛛精却有其他的希望。蜘蛛精婀婀娜娜走进小山洞,看到吊在梁上的唐僧仍在念经。唐僧看到赤裸着身体的蜘蛛精,忙不迭闭上眼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蜘蛛精将唐僧放下。松绑。唐僧以为这是可以离去的时候了,拔腿便奔。蜘蛛精肚子一挺,肚脐吐出丝绳,摘下一段,将唐僧的手反背捆绑。唐僧浑身发抖,额角有汗珠流出。悟空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悟能悟净你们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蜘蛛用身上的香味具有特殊的诱惑力,闭着眼睛的唐三藏不能拒绝香气钻入鼻孔。闭着眼睛的唐僧,心很慌;意很乱,只差没有喊叫。悟空在什么地方香气扑鼻,像酒罐被突然打破似的。昏黄不明的盘丝洞,妖氛阵阵。唐僧不敢睁开眼睛观看,但觉玉指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抚摩。她是妖怪她不是美女她是妖怪变成的美女刚才留下的印象仍深:熠耀似宝石的眼睛。白嫩透红像荷瓣的皮肤。她确是很美的。笑时窝现。不要看她绝对不要看她……很香……那是一种奇异的香味……从她身上发散出来的她将嘴巴凑在他的耳边。从她嘴里呵出来的气息,也有兰之芬芳。阿弥陀佛“睁开眼来看我。仔细看看。你会喜欢的。一定会。”不能看她绝对不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柔唇印在面颊上。面颊痒得需用手搔。啊哟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心怎会跳得这么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糟糕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咚咚咚……好像在打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和尚,睁开眼来,看看我!”不能看绝对不能看她是妖怪她不是美女她是妖怪变成的美女她不是真正的美女她是妖怪她不是女人她不是人唇唇相印。慌慌忙忙将头偏向一边。反背受缚的手一点用处也没有。心乱如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悟空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还不来救我阿弥陀佛怎么这样香啊阿弥陀佛她是妖怪变成的美女我知道“看看我!仔细看看!”她很美即使闭上眼睛她的笑容仍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玉臂紧若铁箍。唐僧被铁箍箍住了。无法克服恐惧。惊惶使他流汗。不得了啦她的手……“和尚,我喜欢你!”她想吃我的肉吃了我的肉可以长生不老四片嘴唇再一次印在一起。糟糕她的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怎么可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的手伸进我的袈裟来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悟空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唐僧的手被捆绑了。唐僧的脚未被捆绑。他未必能够逃出盘丝洞,却是可以避开蜘蛛精的纠缠的。他站起,想迈开脚步,立即坐下。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会……她死缠着他,像攀墙藤。阿弥陀佛我动了心了阿弥陀佛她是妖怪阿弥陀佛她想吃我的肉阿弥陀佛我怎会动心的他侧转身子,使她的手无法往下摸。什么事情都可以让她知道唯独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曲背弯腰。膝盖顶住胸口。阿弥陀佛那香气使我闻了难熬阿弥陀佛不要看她不要看她阿弥陀佛不要想她不要看她阿弥陀佛手指像十个顽童,在戏弄中获得狂喜。蜘蛛精不是顽童。蜘蛛精是妖怪。妖怪也有希冀。她与六个小妖怪不同。小妖怪们只想长生不老。蜘蛛精希望得到更多。蜘蛛精要长生;更想上天做神仙,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吃了唐僧的精液也许可以变成神仙。蜘蛛精有野心,无论什么时候,总要比六个妹妹多得一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和尚,你头上的头发削去了,下面呢?有没有削掉?让我摸摸!”啊哟她怎么一点羞耻也没有这种不堪入耳的话也讲得出来阿弥陀佛她怎么这样轻佻阿弥陀佛“和尚,大家都说你是十世修行的真体,吃了你的肉,就会长生不老;吃了你的精,会不会变神仙?”阿弥陀佛“就算我上天做了神仙,我也会为你生个小和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来呀,和尚!我为你传宗接代!”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竭力控制着自己,唐僧希望进入没有自我观念的境界。虔诚向佛,在这时已无法做到。想抗拒胴体的引诱,唯有紧闭眼睛。眼睛紧闭着,那滑腻的胴体依旧出现在脑子里。这是挣扎。这是搏斗。香气不断钻入鼻孔。玉指在小腹上跳舞。战况剧烈。到西天去取经的和尚从未有过类似的经验。和尚心似未理的丝。无形的防堤已失去效用。攻者猛攻。守者慌张。悟空为什么还不来悟能为什么还不来悟净为什么还不来你们不要师父啦……烟雾来自石罅。依稀听到微弱的瀑溅声。糟糕她们在烧水了水为十世修行的真体而沸腾,卜洛洛的水声,刺耳又刺心。悟空不来我就活不下去了水声更响。烟雾更浓。她们烧滚了水之后会将我蒸熟汗珠纷纷滑落。我要死了越想越慌张,心似刀绞般难受贝讨厌她的手为什么还在乱摸厉声怒叱,吓得蜘蛛精缩回那只讨厌的手。我能克邪唐僧下了太早的结论。那蜘蛛精已将他的袈裟解开。羞耻失去遮盖。和尚的身体孕育了妖精的野心。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阿弥陀佛这种事情即使出现在梦中也会有罪悟空你在什么地方悟能悟净你们在什么地方你们不要我了你们为什么不来教我妖精的嘴,像啄木鸟的嘴。和尚的身体,像树杆。和尚喊叫。洞壁的回声不能成为阻吓。蜘蛛精的笑声犹如齐发的飞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越轨的动作。唐僧狂叫。完了秘密蓦地失去掩蔽。所有的防卫都被消除。是唐僧背弃了佛抑或佛背弃了唐僧?唐僧心一横,睁开眼来仔细端详这个美丽的妖精。既是最后的一刻何不趁此多看几眼唐僧在慌乱中睁开眼睛,见到了从来未见过的部分。该死!我怎么会……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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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以鬯

                  一

  电话铃响的时候,陈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电话是吴丽嫦打来的。吴丽嫦约他到“利舞台”去看五点半那一场的电影。他的情绪顿时振奋起来,以敏捷的动作剃须、梳头、更换衣服。更换衣服时,嘘嘘地用口哨吹奏“勇敢的中国人”。换好衣服,站在衣柜前端详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必要买一件名厂的运动衫了。他爱丽嫦,丽嫦也爱他。只要找到工作,就可以到婚姻注册处去登记。他刚从美国回来,虽已拿到学位,找工作,仍须依靠运气。运气好,很快就可以找到;运气不好,可能还要等一个时期。他已寄出七八封应征信,这几天应有回耷。正因为这样,这几天他老是呆在家里等那些机构的职员打电话来,非必要,不出街。不过,丽嫦打电话来约他去看电影,他是一定要去的。现在已是四点五十分,必须尽快赶去“利舞台”。迟到,丽嫦会生气。于是,大踏步走去拉开大门,拉开铁闸,走到外边,转过身来,关上大门,关上铁闸,搭电梯,下楼,走出大厦,怀着轻松的心情朝巴士站走去。刚走到巴士站,一辆巴士疾驰而来。巴士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冲向巴士站,撞倒陈熙和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女童后,将他们辗成肉酱。

                  二

  电话铃响的时候,陈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电话是吴丽嫦打来的。吴丽嫦约他到“利舞台”去看五点半那一场的电影。他的情绪顿时振奋起来,以敏捷的动作剃须、梳头、更换衣服。更换衣服时,嘘嘘地用口哨吹奏“勇敢的中国人”。换好衣服,站在衣柜前端详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必要买一件名厂的运动衫了。他爱丽嫦,丽嫦也爱他。只要找到工作,就可以到婚姻注册处去登记。他刚从美国回来,虽已拿到学位,找工作,仍须依靠运气。运气好,很快就可以找到;运气不好,可能还要等一个时期。他已寄出七八封应征信,这几天应有回音。正因为这样,这几天他老是呆在家里等那些机构的职员打电话来,非必要,不出街。不过,丽嫦打电话来约他去看电影,他是一定要去的。现在已是四点五十分,必须尽快赶去“利舞台”。迟到,丽嫦会生气。于是,大踏步走去拉开大门……
  电话铃又响。
  以为是什么机构的职员打来的,掉转身,疾步走去接听。
  听筒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请大伯听电话。”
  “谁?
  “大伯。
  “没有这个人。”
  “大伯母在不在?”
  “你要打的电话号码是……”
  “一……九七五……”
  “你想打去九龙?”
  “是的。”
  “打错了!这里是港岛!”
  愤然将听筒掷在电话机上,大踏步走去拉开铁闸,走到外边,转过身来,关上大门,关上铁闸,搭电梯,下楼,走出大厦,怀着轻松的心情朝巴士站走去。走到距离巴士站不足五十码的地方,意外地见到一辆疾驰而来的巴士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冲向巴士站,撞倒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女童后,将他们辗成肉酱。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作
                  是日报载太古城巴士站发生死亡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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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刘以鬯的《酒徒》,另外一种香港。

http://www.cnread.net/cnread1/gtzp/l/liuyichang/

凄凉三犯(杨牧)

凄凉三犯

来信说你心脏很衰弱
但还是日夜在跳动
始终还是还是
一种生命生命
期待着

雨季到最后究竟是
快结束了。乘它还没有结束
你不如做梦,做好多好多梦
(梦在现代文学里是羞耻
在古典的爱情却是真实)

还有什么呢?也许
我应该劝你去旅行
去看海鸥飞,去陌生的
地方住宿。我明天就去
去找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宿

那一天你来道别
坐在窗前忧郁
天就黑下来了。我想说
几句信誓的话
像樱树花期

芭蕉浓密的
那种细语-你可能爱听
我不及开口,你撩拢着头发
天就黑下来了。”走了,”你说

“横竖是徒然。”沉默里
听见隔邻的妇人在呼狗
男人坚忍地打着一根钢针
我们在生活。”我在生活”
我说:”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

好不容易揣摩你信里的
意思–我画一片青山
一座坟,成群黄蝴蝶
我画一可白杨树
蝴蝶飞上白杨树

疑虑令人衰老
(虽然不如忧国的衰老
衰老)我逐渐解体,但不能
忍受风化的身后萧条
你要我流动,流动成河流小小

有一天你可以循着河流
来此山中上坟,你或可能迷失
你必须记得我画过成群的蝴蝶
领你走到一棵比画中稍高尺许的
白杨树。我在此……

作者简介:杨牧(1940—),台湾花莲人。著有诗集《水之湄》、《花季》
、《灯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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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是谁提到杨牧对汉语新诗的贡献,是这一位杨牧?

红叶赋(羊令野)

红叶赋

我是裸着脉络来的
唱着最后一首秋歌的
捧出一掌血的落叶啊
我将归向我第一次萌芽的土

风为什么萧萧瑟瑟
雨为什么淅淅沥沥
如此深沉的漂泊的夜啊
欧阳修你怎么还没有赋个完呢

我还是喜欢那位宫女写的诗
御沟的水啊缓缓的流
啊小小的一叶载满爱情的船
一路低吟到你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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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令野这个名字好听。

http://www.dx.pte.sh.cn/XSLY/xingqu/shige/xiandai/xiandai041.htm

建立一种现代禅剧(赵毅衡)

建立一种现代禅剧

——高行健近期剧简论

作者:赵毅衡

1

   1997年高行健在《八月雪》一剧中,创造了一个言简意赅的“公案”,尚是舂米伙计的慧能来听禅宗宗主忍宏密授佛法至理:

  忍宏:门外来者何人?

  慧能:行者慧能。

  忍宏:站在外头做什么?

  慧能:尚在门边踌躇,入得了门不?

  忍宏:跨一步就是了。

  只消向前一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似乎也不难,却是对一个艺术家的最重大考验。

  十年前。1986年,正当《野人》宏大而惊人的演出使高行健在中国戏剧界达到名声最高点时,他迅速写出了《彼岸》,使整个文学界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完全重开了新路子,把80年代中国实验戏剧累积的成果全置于不顾。

  当时,有批评者指责《彼岸》宣传宗教,高行健回答说:他所表现的,是“东方人认识自我,寻找自我同外界平衡的一种感知方式,不同于西方人的反省与忏悔。东方人没有那么强的忏悔意识”。这种感知方式就是本能地领悟语言。表面意义的语言本身不足为凭,作为自我的“人”永远是孤独的,只有凭借语言来超越语言,才能摆脱困境,虽说不一定能到达彼岸,至少是一个可能的泅渡方向。

  写《彼岸》时,高行健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禅宗戏剧美学思想,在次年发表的戏剧论文(京华夜谈)可以明显看出这一点。但是《彼岸》中的确有很多段落,是中国现代戏剧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另一个:人家都在这边找,你到那边去干什么?

  人:这里没有我想找的。……

  看圈子的人:(从众人中出来)你哪里去?

  人:我过去。

  看圈子的人:你不什么也没找到吗?怎么就过去了

2

  “想过去”,只是一个模糊的彼岸向往。此后、80年代末90年代初,高行健走向民俗剧,试图从民俗重写中国神话史诗。他写了《冥城》、《山海经传》等,实际上放弃了从《彼岸》开始的新戏剧样式追求。一直到1991年,他重新静下心来思考,才继续《彼岸》的方向,写出了他作品中实验性最强的中篇《瞬间》,以及独白剧《生死界》。

  这个“全新的开端”,使《彼岸》中模糊的追求开始在舞台上成形。无怪乎此剧是中国当代戏剧在国外演出最多的剧目。剧不长,形式却非常特殊:全剧是一个女性人物的独白,但有一个女性舞者(作为她的心象?),一个小丑则扮演几个此女独白中提到的男性角色。而说话的女性几乎没有任何动作,除了抬手转脸之类:而后二者在台上动作夸张如哑剧舞剧,却没有一句台词。说话的女人自称为“她”,带着厌倦的情绪讲述着与男人关系的种种困难,种种腻烦。但是当男人消失,或被她“杀死”(变成挂在衣架上的农帽).她开始感到寂寞难忍,甚至发现自己的四肢开始脱落。

  女人:(停住,望着脱落的手脚发愣)她不明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自己的家,她这个安适温暖的小窝,怎么一夜之间,竟然变成了可怕的地狱……她得出去!

  (叫)她要出–去–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理会,她在她自己房里,自己把自己锁住,只进得来而出不去……(跪在地上,四方张望,不知所措。)

  (丑角从舞台一侧倒退上,低头望地,直退到舞台中央,他来的方向才出现一只老鼠,被他诱导,小心翼翼、怯生生爬到  他跟前、观众才发现他手里牵一根细线,他于是把老鼠装进口袋里,下。)

  个人从性的痛苦和成长的痛苦得到解脱后,自我成了非本人或他人可观察之物,也成了非本人或他人可言说之物。

  甚至可以说,《生死界》中的言说者既是又不是言说者本人。不然她不必用”她”来自称;而表现者介于言说者与表现者之间又不等同于二老中的任何一个,不然他或她不必化身为分裂的舞台形象。这样一种复杂的关系;可能只有女人最后禅语式的哑谜才能给予一点暗示:空无一物的自上走来一个灰衣灰帽的老人,老人既非说者,又非听者,老人似乎是非言说可表现的一个归结。

  独白剧《生死界》是高行健最大胆的戏剧实验。它不仅在于技巧上(哑剧、舞剧、魔术、光影、杂技等等,都只作为独白的”伴演”出现),而且这些形体表演,常是作为意义的否定,作为言语的对立面,而不是作为其图解。

  女人:她方才明白。她之所以痛苦也只因为在他凝视之下。莫非他居然成了她生存的全部意义?不!(转身企图摆脱)

   (黑袍男人手中的眼睛临高居下,总在她身后盯住不放。)

   女人:(叫)不–!(跑)

  (黑袍男人并不追逐,只举起手中的眼睛加以观照,待她跑定,重又置于她脑后。)

  这是高行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深受佛教影响的剧,剧中文主人公的自述身世,几乎类似释迦多年冥索所得“四谛”,其对人生苦海的描写,非常接近佛教认为的有情则苦。

  从主题上说。此剧是高行健戏剧中最难找出“西方影响”的剧本。《生死界》是真正意义上的当代东方戏剧,出入而化于外:人生的孤寂,在剧中成功地表现为悲凉心境,又重新在舞台上外化为个人悲剧,在此剧中转化为戏剧情境。

  但在佛教认为是解脱的“寂灭”,即“吐弃、离欲、灭没、寂静”,根绝烦恼,在女主人的自述中却至为凄凉,寂灭并不见得能断绝一切业缘。(生死界)的女主人公走到生死之边际,离得道解脱却还远。

3

  1992年的《对话与反诘》好像是《生死界》的复式展开:它用了高行健喜用的上下二部分场;《生死界》独白变成男角与女角的对话,而做哑剧的只是一名和尚。整个戏似乎说的是一对男女由爱变恨的悲剧故事,却一直用禅宗的机锋应答方式展开。这出戏的中文标题不像文学作品,原因可能在此。

  男人与女人看来是偶然相逢,刚度过一夜之欢,在一切结束之后,发现二人完全无法交流,也就是说,无法“恰如其分”地无感情却有礼貌地告别。对话之中夹着独白,但对话用正常人称,独白却用第三人称,或是第二人称自指,而且句式复杂,似在沉思,与对话部分之极短句敷衍对方正成对比。

  男人:(轻声)早一分钟,或晚一分钟,又何必装腔做势,彼此彼此,只能如此。

  女子:(轻声)她当然也预料到,开始就想得到结局,可没想到这么突然,这么仓促,又这么快结束。

  (和尚击木鱼两响)

  女子:得了吧!没什么可得意的。

  男人:我什么也没说。

  女子:最好别说。

  在这之前,二人开始争吵时,-个和尚走到台边.角,背对观众盘腿而坐。女人自述某次在喜马拉雅山区的性经历。当二人只是把对方作为无个性的类型化异性时和尚不断试图倒立。当男人与女人谈到爱情时,和尚开始在棍子上放鸡蛋。当二人都开始对交流不耐烦,最后互相催促脱掉衣服,和尚则干脆敲碎鸡蛋,立于木棍上。最后,男人与女人的性游戏变成暴力,女的用匕首杀死男的,男人裹上黑大氅又杀死女人,而和尚吃惊地发现木棍钉住在地上。

  下半场舞自上空无一物,只有男人与女人的两颗头颅被灯光照亮在地板上,而男人与女人的鬼魂起来端详自己切下的头。只有到此时,他们俩人才有交流可能,而且交谈用了接力的形式,即二人说的似为同一个梦境他们的举动和谈话”越来越反常,越来越古怪”,他们的谈话也渐渐从有意义进入无意义,从有序进入无序:和尚却在洒水扫地。

  女子:冬天……

  男人:茶壶弄冬天?

  女子:弄……

  男人:然后–?

  最后,二人重复同一句子“一条裂痕”,而和尚一声咳,把扫把撂在地上,“二人闻声愕然,凝视和尚”。以前两个人虽也偶尔看到和尚,却视而不见,这次才看清楚。如果说《生死界》可以导致悟(主人公之不悟反使观众能悟),那是渐悟,而《对话与反诘》如果能悟,却是顿悟,所以更接近南禅宗。

  《对话与反诘》以非常理非逻辑的“公案”写戏,比《生死界》更为圆通。《生死界》中的死与生之思索是在回忆中展开的:而在此剧中,是生与死的舞台对比。生处于性与死的格斗中,生而能言,但语言非但不能交流(这一对在戏开场之前肉体亲近时,有性交却无交流,甚至不问对方姓名),反而使人疏远、背离、仇恨,最后动了杀机;死而不能言,但鬼魂之梦依然表现为语言。对抗性固然减少了,表达意义的可能性也更少了。最后二”魂”语成无语,既无法交流。又不能发泄烦恼,只能沦为无语言可用。但是,也只有语言被抛开后,才有可能从一声咳嗽这样的超语言提示得到顿悟,走入绝路后尚执迷不悟,须当头棒喝。

4

   引禅入剧,使前二剧在情节上过于清淡;1995年高行健的剧本《夜游神》似乎有意实验“闹剧”式禅剧的可能。

  戏开场时是一个车厢,检票员开门查票,见到的是社会众生相,穿黑丝袜的女郎无票,用撩短裙的方法让检票员放过她。

  旅程继续,“旅客”读书出声,喃喃读到一个细雨夜的城市,舞台变成灯柱下的街口,”梦游者”在呓语中徘徊街头,他踢到店门前的纸箱,睡在里面的流浪汉惊醒,大骂一顿。梦游者继续踱步,撞上痞子,刚要打架时,妓女出现,与痞子勾搭。梦游者只能在孤独中冥思苦索。

  梦游者:(片刻)你什么再也不说了,再也不说一个字,再也不出声,你只沉浸在自个儿的思想里,再也不同任何人打交道!

  你所以还活在这世上,只因为你还自言自语,自个儿说给自个儿听,自个儿同自个儿还在对话。(伫立,一动不动,像一尊塑像)

    (随风飘来隐隐约约一点儿音乐。)

  梦游者:(变换姿式)至于你沉思些什么,倒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这行为本身,哪怕这行为并不为他人觉察。

    (又换个姿式)他人于你也无关紧要,他人是他人的事。你是你。

  于是梦游者感到自己可以是一条虫,一只蝴蝶,只要与社会与他人无关,就可大于世界无所不在。可惜的是,在一黑门洞口,他的(逍遥游)式自由被剥夺。一个凶徒”那主”掐住他喉咙,强迫他去把纸匣中的流浪汉引开。梦游者回到街口时妓女恰好回来,-阵喧闹后,流浪汉无法安睡只能走开。梦游者有意让妓女走向门洞,果然妓女被凶徒开枪打死,凶徒强迫梦游者把一个手提箱拎过街,刚起步,凶徒就被隐藏的痞子击毙。痞子用枪强迫梦游者把两个人的尸体装人纸箱,但梦游者却用计把痞子打死,一并塞入纸箱。所有人全被杀死后,他感到一种”犯罪的快乐”。

  而在车厢里,“旅客”睡着了,书落在地上。

  从这车厢到那车厢,从这街头到那街头,《夜游神》与80年代初的《绝对信号》和《车站》相去不可道里计。那边是善的最后胜利,这边是恶无可抵抗的诱惑力(多思善感的”梦游者”作恶超过了任何街头匪徒),人对人任何信任都隐藏着危险。在《绝对信号》出现之后十年多一点的时间内,高行健的戏剧从公众性走向民族性。走向精神个人主义,最后是强烈自觉的自嘲。

  在《生死界》、《对话与反诘》中,这种精神个人主义靠禅悟支持。言语者之无法自己动作,而动作者无法言语,这舞台上的悖论象征了言语主体无法认识自己。但至少二者有可能相合,组成主体由迷到悟的二个相位。

  《夜游神》一剧中可以被当作《对话与反诘》中禅师化身的,是最后才出场的“老者”,他“醉”得只能说糊涂话:

  (老者持酒瓶上。)

  老者:还在这儿,干什么呢?  梦游者:噢!(连忙一脚,将头咔哧踩碎了,回头)对不起。你问他脑袋是不是还在?

  老者:(不以为然)脑袋?谁的早晚也得掉,是脑袋总有掉的时候,还没有永远不掉的脑袋。

  梦游者:是这话,可你问的是你这脑袋是不是还在?

  老者:(扬眉)要不要再喝点?

  梦游者:(接过酒瓶就是一口,笑)你说你已经弄不清是你喝还是你这头在喝?

  老者:都一样,(举瓶看酒)喝掉的总归是酒。(将瓶子扔了)

  梦游者踩碎自己的头颅,是因为他害怕思索的自我,这本身可以成为-个超越自我的契机,如果梦游者能跟上老者的禅语式机心的话。可惜他对老者的一味傻笑不明其妙,最后恼羞成怒干脆行囚杀人。全剧看来直认了现代式的思想者从迷到悟、见性成佛之不可能。

  高行健第三阶段戏全是悲剧,全都以暴力终结。《夜游神》的暴力却直接施加于悟本身,取消自我超越的可能。在紧扼住老者脖子时,梦游者思索道:

  你血气方刚,不是他人的影子,你实实在在存在,在这无意义的世界,你哪怕也毫无意义,以无意义的反抗来对付这无意义的世界,也多少证实你这无意义的存在!(松手)

  (老者倒地,笑容依然凝固在脸上。)

  的确,“梦游者”不是他者的影子,而是自我的影子。是旅客的梦影,用暴力证明自己的实体存在,其结果是消灭了独立思考的自我。

5

  剧作家高行健向来心里有一个戏剧理论家。他的剧本,是意图很明白的戏剧实验。他的创新,也是目标清晰计划周到。高行健剧本中没有即兴之作,甚至没有听从本能驱使而作的“任意性”段落。

  早在1995年,我就认为高行健的近期剧,其美学是禅式的,其目标是写意。当时我没有任何高行健本人的言论佐证,也没有听到他认可或否认;他对批评家一向来取“你评你的,与我无关”的“高姿态”,我不能指责他拒绝置评是不愿意赞同我。

  1997年高行健写出了禅宗六祖慧能传《八月雪》,这是高行健写的唯一一出京剧。高行健希望“不固守现成的唱腔与表演程式,音乐与唱腔均需另行创作,以便为传统戏剧寻找新的生命力”。也就是说,这是一出不完全依循程式的京剧。在最后几幕中,高行健从慧能圆寂转向世间僧俗诸生相:尼姑无尽藏成为一个浑身污泥的疯女人,始终困于解不脱的因缘;“这禅师”会劈砖;“可禅师”会棒喝;“是禅师”会口中喷火;“疯禅师”自称花和尚,百无禁忌,要求歌妓“本事统统亮出来”。而俗人更是乱成一团:歌妓从舞台下的乐池中唱上台,唱道“除非身为女子,和尚又如何能解?”作家则要求慧能大师给一个光圈;另一俗人则“不玩政治不玩股票”,而玩猫把戏。

  全剧结于佛堂猫叫,后殿火起,一派喧闹,乱成一堆,此时慧能从容圆寂,满山林木一下子变白,似为八月下雪。

  大禅师:散了,散了,各自营生去吧,此外不留人!参堂如同戏院,人走场空!

  写满台乱的群众场面本是高行健的拿手戏,从《车站》、《野人》到《山海经传》,再到《夜游神》,都是如此。而此二幕,写狂禅与俗无有不同,却是高行健一直喜爱的”大狂大俗”写法,似乎在给慧能的教义是否经得起现实考验打一个问号。到这个时候,我们看出,这部传记剧远远超出慧能生平或是南宗教义的戏剧化,而是宗教与世俗关系,出世超越与人世人事的对列展开,二者实际上共存共在。这让我们想起高行健十年之前的第一个具有宗教追求的戏剧《彼岸》,在那里,超越的追求是认真的,虔诚的,对人世的污浊是愤慨的,很有点像《八月雪》上半出的慧能,而在下半出中,出世与入世,各有其乐。僧人求名利地位,比俗人更甚。“人人都想当上帝!谁个心甘情愿当玩意儿? ”

  创造了“顿宗”的慧能,似乎并不认为众人之描出乎意料,他看出在众生中有可能得超脱的,是野心比较少的文盲与小孩。于是,他烧掉祖传法衣,“执着衣钵,反断我宗”。

6

  应当指出,禅与中国戏曲几乎不沾边,不仅中国戏曲理论和演出实践没有接触到禅宗思想,中国戏曲在题材上也从来没有禅宗内容,这与中国诗歌可以说正好成对比–中国诗从唐代以降,有实在大多的禅诗,大多着迷于禅的诗人,或是着迷于诗的僧人。禅理进入诗学,可以说是顺理成章,中国书画史的情况也相同。

  而中国戏曲,却一直没有禅宗主题。部分宋元明戏曲,尤其是俗剧,有佛教内容,某些是演绎佛经故事。例如《目莲救母》故事来自《盂兰盆经》;《摩登伽女》故事来自《楞严经》;还有些观世音菩萨的戏,出典不详。还有一部分剧目,取材自玄装取经故事,后来被集合于《西游记》之中。写禅宗和尚的,与禅亦无甚相关,如元杂剧《月明和尚度柳翠》,又作《月明三度临歧柳》。此剧后来被徐渭改写成《翠乡梦》.被吴士科改写成《红莲案》。

  所有这些剧目的佛教内容,实际上可以说已是民间故事,充满中国民俗的仪式色彩。无怪乎高行健的《冥诚》一剧,上半部很像《度柳翠》中的女色诱惑,下半部地狱之行则很像《目莲救母》中的地狱诸相。

  所以,高行健的现代禅剧是中国戏剧史上的创举,没有前例可循。中国戏剧界关于写意剧的多么讨论,没有击中要害:虽然起意于古代诗画,却错误地从戏曲找模式,而完全忘记(或不敢)以禅为基点。只有到世纪之末,高行健终于能够在他的近期剧中、以禅宗思想为基础建立了一个全新的、中国式的戏剧美学。

  正因为无前例可循,我们在分析这个特殊的戏剧美学时,不得不采用一种违反禅的“梵我合一”本意的解析方法,先看其中相关的一些要素-戏剧元意识,戏剧主体分布,戏剧语言既蔽障又诱导意识的作用,最后看是否能达到一个综合,说明戏剧中写意与顿悟的机制。

  我首先想讨论戏剧元意识,因为控制与被控制,操纵与被操纵,扮演与被扮演,是戏剧美学的最基本环节。

  佛教最早传入中国时,首先就是其“三界”、“欲界六重天”等分层观念使中国士人“讶其说以为至怪也”。《酉阳杂俎》重说了《譬喻经》中故事:”昔梵志作术,吐有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吞之,拄杖而去。”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这观念来自《观佛三昧海经》。

  层次观念对禅思维方式影响至深,这类公案,在禅宗文献中极多。只举一个与中国民间神对立的例子:《五灯会元》卷二中有个“破灶堕和尚”故事,此和尚用杖击灶破,灶神“青衣峨冠”来表示感谢。少选,侍僧问曰:“某等久侍和尚,不蒙示诲,灶神得什么经旨便得升天?”师曰:“我只向伊道是泥瓦合成,别也无道理为伊。”由此必须“打破”现象世界,才能进人更高层次。

  公案以层次故事喻层次,高行健某些戏则以表演喻层次人戏剧只是一个长公案,这样就把自身变成了所谓“元戏剧”。

  中国戏剧界从60年代初起就热衷于讨论“写意剧”理想,只是理论上越说越糊涂,而至今没有写出一部公认的“写意剧”。写意的前提,就是写之上另有一“意”界,王国维后来归为“境界”说。境界是超过艺术媒介之外,也超越观赏艺术直接见到的物象之外。

  高行健的戏剧层次观,却是把戏作为禅的由迷及悟,由疑及慧的关键转折点,也是从演出层次,向超越演出的意识之推进。在《夜游神》中,旅客变成梦游者,是他的阅读沉思勾出的梦想,可以说。是他的想象一构思与书中内容的结合(车座中的性感女子明显是作为梦游者遇见街头妓女的一个提示),旅客是被演出者,梦游者是被演出者再度演者。当最后车厢中只剩下书而不见了读书者时。梦游者被蒙面人一拳打倒在街头,而载着梦游者的火车正从街上空驶过:被演出世界从演出世界攫走了演出者,换句话说,被演出世界比演出世界更为实在。梦游者倒在戏中戏之后就不再可能回到戏台上。

  应当说,这是对戏剧元意识的一个绝妙的闹剧式推衍。禅宗公案本来就是闹剧式的,闹剧中的哲理似乎俗气,却有令人长思的求悟可能。

7

  这样一种独特的戏剧美学,与所谓现实主义的剧本-表演体系不同,“现实主义”体系让演员倒空主体意识,全心体验角色再现角色,从而企盼观众认同这种体验,沉浸于被演出世界的真实性,最后赞同戏剧对世界的解释。

  这样一种独特的戏剧意识。与布莱希特的观点也不同。后者用“离间法”迫使观众看到意识形态对戏剧的解释之虚假,从而与演剧者一起对世界采取批评审视态度。

  我们还可以沿着高行健的思想线索再往前推一步,当布莱希特把演出的效果归结到“离间”说时,他想到的是交流的可能性与释义指向–推动观众思索并改造世界:而高行健的戏剧元意识比布莱希特更进一步,他的目的是让观众看到戏剧本身的三重性,从而站到“中介者”即控制者地位上。如果戏剧想让观众明白什么的话。就是想让他们多少领悟既然主体能欣赏或静观对戏剧主体的自我戏弄,那么对于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活剧,人也能自我审视自我批评。我们得忘记布莱希特说的观剧的批评世界。困难的不在于改造世界,而在于批评性地理解自己。对此,高行健称之为“让观众照亮自己的洞察力”。

  高行健所企盼于观众的,是要让他们明白无论被演出主体与演出主体,包括他们的观剧主体,都既受控制又超越控制,既自由又不自由,从而洞察任何主体的有限性。“从上世纪末对这个自我的发现,又走到对自我也不免怀疑,如今又是一个世纪末。”

  如果能从戏剧中大彻大悟到自我意识本身是囚笼里的野兽,那就明白了为什么”自我”首先需要大慈大悲的怜悯,需要取得解脱。

  高行健这样的戏剧观,非常类似禅宗学徒观公案或参禅,成佛成魔在乎一心。观众实为最高主体拥有者,舞台上的主体,只是他自心演化的投影–不是戏动,不是人动,观者心动。

8

  语言,在高行健的戏剧观中一直是中心环节。但他的语言观很特殊,他至今坚持一种“反主流文化”式语言:主张用最平常的、“非文学”式的语言,口语、活的语言、方言。他认为方言中某些语汇、词法与句法“无需多加改造,便可进入文学语言”。

  在近期剧中,高行健坚持”平常语”便不再是一个文体选择,更是一个根本性的美学选择。或许,正是坚持平常语使他自然而然走向禅宗美学。禅宗的平俗但流畅的语言与儒家经典和主流文学冠冕而精致的语言相比,更是一种“不存心机”的表达方式:

  我在语言上下的功夫,与其说精心修辞,不如说务求流畅,哪怕是我自己发明的结构复杂的句式,我也力求仅从听觉便获得某种语感,读者硬去释义,大可不必。这方面,我应该承认,《庄子》和汉译《金刚经》的语言对我启发极大。

  拒绝继承主流语言方式,在这里不仅是个文化态度问题,也不仅是个语言风格问题,而是如何完成他自己给自己定下的任务,即用语言取得超越。为了这个目的,掸宗的遗产就至关重要了。越是讲究而修饰的文学语言,实际上是越公众性的语言,因为这种精致语言要求职业性的或半职业性的,也就是受过极好的文化教养,了解语汇中的大量典故,也了解风格的历史文化指向的人口这样的语言反而抗拒个人化的阐释,也更不可能达到超越性的体悟。因此理宗强调要用俗人的语言,甚至把文字之美看作对治对象。“邪言不正,其犹绮色”。在禅剧中,语言并不以意义为指归为目的,相反,意义成为戏剧文本展开的借口,必要但并非必然的外衣。高行健很精辟地称之为”无意义中的意义”。

9

  从根本上说,禅悟是非传达的。一个人(例如剧作者高行健)如果有所悟,他无法告诉另一个人(例如看高行健剧的观众)。他作为剧作家当然要使用语言,但是语言本身并不能“以心传心”,只能障蔽传达。

  余下的唯一办法是用各种方式暗示观众,欲有所悟,只能自行设法。戏剧,就是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以言说暗示不能言说。德里达曾经讨论过语言对戏剧的妨碍:“舞台只要受语言控制,就是神学的,因为言说的意志,不可免是初始逻各斯的安排,它不属于戏剧,却遥控着戏剧。”

  德里达作此声明时,想到的是西方神学,以及逻各斯的“神启”理据。他大概没有想到有一种东方的宗教“神学”,这种宗教不仅否定造物主,而且否定可以用语言企及自我心中的神性,但却一再用语言诱导之,即所谓公案。禅宗对待语言障的几种处理方式,在高行健近年戏剧中一再成功地转化成戏剧手段,而且是戏剧效果极佳的手段。

  不能说,即使说也不能说破,因此禅者的机辩、讨论都只能文不对题,答非所问,甚至不是影射暗示,而是以一种姿态,相当于棒喝那样非传达的语言,指点对方自己去领悟。这样的公案有意玩弄无意义。如此不交流的言语行为,如果不得不用于应答,戏剧张力就更强了,答非所问,言非所指。《生死界》的结尾段就是这样安排的:

  女人:说的是一个故事?一个罗曼史?一场闹剧?一篇寓言?一条笑话?….

  (老人渐渐走到舞台中央,有一块石头。老人低头,小心翼翼,绕石头而行。)

   独白的女人问的问题,只得到沉默的不相干行为作答,这样,女人的话,男人的动作都只具有一个意义,即无意义。但这二种都只显示了语障,尚未显示超越语障之姿态。《对话与反诘》中临近结尾还有一段。女人间男人门后有无梦、记忆、幻想,男人重复说:“绝对没有”。

  女子:(更轻)这不能说的。

  男人:(很轻)为什么?

  女人:(近乎耳语)这不能说的!

  (男人哑然。和尚上,潺潺水声。)

  (和尚急步趋前,单膝着地,躬身,双手合掌做掬水状,用小手指沾水,洗耳,左右两耳毕,起身恭听,渐渐咧嘴,露出弥陀佛般的笑容。)

  门后(彼岸?)什么都没有,是因为无可说之物。只有洗耳听,或许才能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中听到佛性。所以禅师要求佛徒”望南看北斗”,不合理的方向,才是寻找不可言说之物的正确方向。

  由此,高行健的近作用语言写成,却演示了越过语言障碍的姿态。这种现代禅剧,不是在重建公众性,而是把戏剧交流重建于双方共同参与的、却是充分个人化的超越公众性的努力,我想称之为”非公众性参与”。

10

  让我用最一般的、尽可能非宗教的语言总结一下:高行健的近期戏剧艺术创造证明可以有一种当代戏剧,建筑在如下艺术原则上:

  首先,这种戏剧语言是可以有意义的,情节是可以有戏剧兴趣的,但此种戏剧立足点不在于此,它们并不指向某种主题,某种释义,它只诱导观众自己体味在可能与不可能中游移的意义,从而改变寻找意义的方向;第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语言本身往往是平常的,非雕琢的,但却是不透明或半透明的,以腾出最广大的言外空间,从而引导观众克服语言障,趋向非可言说之理;第三,为了启导观众本有的根机悟性,此种戏剧往往暗示演出本身的控制与被控制意识,以及人心在认识世界中的主体性;第四,也是最重要或最难说清的,此种戏剧努力诱导观众共同创造一种境界。这种境界远非世界的表象,而是纷纭众相后某种无法言说的超越状态。

  把这种戏剧称作禅式写意剧,是因为中国诗与画在许多世纪前就在禅的启示下走向写意。高行健的成就是在现代中国首次自觉地把这种美学运用到一种现代艺术中,而且是公众性最强的艺术之一。因此,高行健不得不运用充分的独创性,从而把禅/写意美学朝的推进了一大步,使之成为一种现代艺术哲学。

  虽然这个美学的展开目前尚远远没有到达它的最高点:高行健正值他的创作盛年,而且近年的作品一部比一部出色,但从他的独创能力,他的理论基础与文化素养,从他沉着的自信,以及从他已经取得的成绩,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在世界戏剧史上占的独特一章将要重写,而且多次重写。

(文章来源:《今日先锋》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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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上找高行健的剧论《要什么样的剧作》不果,找到了这一篇,且
贴过来读读。

我个人蛮喜欢高的戏剧的,当然是愈往后的愈好。

http://www.fcren.net/bbs/Announce/Announce.asp?BoardID=501&ID=86134

上海不插电(赋格)

上海不插电

  如果将来中国有了一个像样的音乐博物馆,我建议把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唱片钮扣”列为一项展品,最好是连衣服(通常是学生制服)带钮扣一块儿展出,并且做成互动的形式,当参观者触摸钮扣上的唱片纹路,展室里就会奏响相应的音乐。可想而知,到时候听见的大概都是些旧中国的“黄色歌曲”、“靡靡之音”──

  “蔷薇蔷薇处处开!”
  “玫瑰玫瑰我爱你!”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从前的人,对财物抱着爱惜的态度,哪怕是废物,毁弃之前也先要看看有没有回收利用的价值。用唱片做扣子,据说始于一九三六年,当时是把残坏的唱片改制成钮扣,是真正的废物利用,这种低成本的“经济扣子”价廉但物不美,因唱片怕水,衣服洗的次数一多,钮扣就要碎裂。到了解放后,大批的唱片因为意识不良变成人为或自为的废物,打入废品仓库,“唱片钮扣”的产量于是大大地增加了。

  用报废的唱片做成钮扣,堪称一项发明;用完好无缺的唱片做成钮扣,那更是一个创举了。时代在进步,如今我们对缉获的不良光碟的处理手段是集中起来堆在闹市用压路机碾碎,高效而且暴力。没有人费心考虑要不要废物利用,把那些亮晶晶的圆盘改造成工艺品或别的什么。

  五年前我在塔利班治下的阿富汗看到,遍布全国的路障、哨卡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木桩和铁丝上都缠绕着一条条、一团团褐色的东西,像线团一样,仔细看发现是磁带。因为塔利班禁止音乐,磁带是违禁物品,一经发现立即缴获,剖腹抽肠挂在交通要道示众。世界上恐怕没有哪种文化革命比塔利班运动更坚决彻底的了(或许红色高棉可以和它一争高低──废除书写文字,屠杀知识分子,把城镇人口减少到零),人民没有音乐,没有电影电视,没有任何形式的娱乐活动,包括打扑克、放风筝和踢足球。我冒险带进阿富汗一部半个巴掌大的MD随身听,和五张录满音乐的七十五分钟MD碟片,趁身边没人时偷偷地拿出来听。很幸运,那十几天里没被发现和举报。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我成长的年代,从来没有体会过被禁止听音乐是什么滋味,仅有一次,在八十年代初期,邓丽君的歌曲被公开取缔,但那根本无法阻止小邓在民间的流行,更没有什么爱管闲事的小脚侦缉队挨家挨户检查磁带录音机和短波收音机。

  事实上我在八一年读初中二年级时就已经听腻了邓丽君。当时家里拥有四盒小邓歌曲的磁带,另有刘文正、张小英、张琍敏各一盒,不算多,但我对港台流行音乐的认识远不止于此,因为那时的我还是一个习惯性的“敌台”收听者。

  有个“敌台”,大概比较迷信糖衣炮弹的威力,不停地播送流行歌曲,因此受到了我的喜欢。节目开始之前总是一男一女出来报幕,女的先义正词严地说:“资本主义没落。”男的接着宣布:“共产主义破产。”然后两人齐声朗诵:“未来的世界是三民主义的世界!”就在这相声般的氛围里,歌手登场了:

    美酒加咖啡
    我只要喝一杯
    想起了过去
    又喝那第二杯

  可能是凤飞飞,也可能是邓丽君。然而我渐渐地对流行歌曲失掉了兴趣,初中毕业以后就没再怎么听过。回想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音乐地图,套用迈克的句式,可以这样说:整个少年时代,回不去的地段,依旧原封不动锁在记忆的保险箱。假如那是一个城市,它的街道就叫:李谷一、朱逢博、苏小明、郑绪岚……邓丽君、青山、张琍敏。

  今年三四月间,我在南洋旅途中买到几张马来西亚百代(EMI)公司和台湾金企鹅公司出版的三十-五十年代经典歌曲CD,主唱者有战后上海“五大歌坛天后”周璇、白光、吴莺音、姚莉、张露,也有四九年以后在香港走红的上海歌手葛兰。未及细听,先看唱片上的歌名,好像已经尝到了《追忆似水年华》里的那种马德莱娜点心──“大街小巷和花园都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了”。

  张琍敏……张琍敏。这个久违的名字忽然从时间的荒原深处走了出来,向我打招呼。接头暗号是:《夜上海》,《何日君再来》,《采槟榔》,《花外流莺》,《月圆花好》,《交换》,《疯狂世界》,《哪个不多情》,《我有一段情》,《明月千里寄相思》。原来,张琍敏灌录的那些旧上海“时代曲”,源头全是在周璇、吴莺音、姚莉她们那里啊。

  不单是张琍敏一个,邓丽君、蔡琴、徐小凤、梅艳芳等不少七、八十年代歌手也翻唱过上海老歌,和原版一比较,高下立见。就像辛丰年说的,除了那翻唱者的歌喉反衬出从前的“金嗓子”真不可及以外,还不免有一种奇异之感:不见了旧时素朴的基调,反多了些粗浊的新时代杂音。

  从南洋捧回中国的这几百分钟旧上海,最让人耳目一新的是“银嗓子”姚莉(与“金嗓子”周璇相对应)演唱的两支歌《苏州河边》和《恭喜恭喜》。后者(陈歌辛词曲,姚莉与胞兄姚敏合唱)曾被无数人翻唱过,如今几乎成为每年春节贺岁的必然曲目,那喧天锣鼓的聒噪、欢天喜地的口吻早让人耳朵听出了老茧,可是当我听到姚莉姚敏兄妹的原版时,顿觉清新悦耳──配器仅用了一把不插电的西班牙吉他作为伴奏,一串串清淡的琶音和弦衬托着歌者的淡定风度:

    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
    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陈歌辛使用了旋律小调,因而有一种异国的情趣,甚至有点淡淡的忧郁。

  《苏州河边》也是陈歌辛作词作曲,姚敏、姚莉兄妹对唱:

    夜,留下一片寂寞
    河边不见人影一个
    我挽着你,你挽着我
    暗的街上来往走着
    我们走着迷失了方向
    尽在暗的河边彷徨
    不知是世界离弃了我们
    还是我们把它遗忘

  这支“上海小夜曲”里,担任伴奏的只有一件手风琴,时而是高音区的持续音,时而是短促的和弦,带着哈巴涅拉的切分节奏。我听过后人翻唱的几种版本,韵味远远比不上这个原版。

  旧时的“靡靡之音”,细细听来只觉得朴实流畅,既不堆砌华丽辞藻,也不唱什么主义的高调。探戈、伦巴的节奏和爵士乐的韵律,也比后来那些电声轰鸣的流行曲耐听得多。

  一些天以前,我在影碟上重温七十年代大陆“反特片”《黑三角》,有一幕闪回到解放前夕,凌元扮演的女特务接受任务,准备留在新中国继续潜伏。她神情茫然地吸着烟,房间里正在播放“时代曲”的唱片,我听出来那是姚莉唱的《重逢》:

    人生何处不相逢
    相逢有如在梦中
    你在另个梦中把我忘记
    偏偏今宵又相逢

  在另一个时空另一种语境与《重逢》重逢,我觉得词曲里好像别有一番感慨的滋味。“五大天后”于四九年后一一出走,旧上海风流云散。张露嫁到香港;姚莉和哥哥姚敏也南下香港;周璇到香港几年后又回到上海并很快死于上海;吴莺音留在上海,经历政治风雨,八十年代终于出国;“一代妖姬”白光际遇最是曲折,五十年代以“坏女人”形像在香港大红大紫,晚年下嫁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马来西亚影迷,终老南洋。

  留在上海的“歌仙”陈歌辛,五七年被划为右派,次年被捕,六一年死于安徽农场。

  那些“靡靡之音”在我听来都像是旧上海的挽歌。现在的上海在“另个梦中”是否已经把过去的自己忘记了?

  不久以前百代公司新出版了一张唱片,用周璇、吴莺音、李香兰等人的老歌重新配上花里胡哨的电子乐,名曰“百代百年,重修旧好”。不出我的预料,这种革新给人的感觉就像美人照哈哈镜,别扭得很。我看还不如老老实实出一套修复的原版唱片录音。

二○○五年八月写
刊《名牌|mangazine》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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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格也摆起老来了,好玩,好玩!

什么山,唱什么歌,什么道上唱什么调。。。